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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論述】複製人的身形與身影:談《銀翼殺手》中的賽博
by 網站管理, 2015-10-26 21:58, 人氣(1287)
複製人的身形與身影:談《銀翼殺手》中的賽博

 健行科技大學應用外語系副教授

李小清
健行科技大學應用外語系兼任助理教授
張曌菲
 
 

        西方科幻文學發展的最新階段被稱為「賽伯龐克」(Cyberpunk)時期(參見《科幻文學概論》,呂應鐘、吳岩主編,台北:五南出版,頁119-120),此時期的科幻作品多承襲黑色電影(film noir)的風格,以數位科技與人工智慧為主題,呈現出一個反烏托邦的未來世界。1982年由雷利史考特(Ridley Scott)執導的《銀翼殺手》(The Blade Runner),是公認「賽伯龐克」科幻片的始祖,它黯淡、頹廢而華麗的影像風格已是後繼科幻片製作的不二圭臬,劇中最主要的情節便是退役警探追殺5位複製人(replicant)的歷程。 最新研發的Nexus-6複製人是以有機材質在實驗室合成人類軀體,「在視覺上和人類一模一樣,但體力與靈活度更勝人類,而且在智力上至少不輸給發明他們的基因工程師」,販售複製人的泰勒企業宣稱這批複製人「比人類更像人類」(more human than human)

        「比人類更像人類」? 身為人類的我們是否自問過: 到底什麼是人類?又該如何定義「人」? 高智能的複製人算不算人類? 但當幾乎優於人類的複製人不甘受限於人類發明者設定的四年有效使用期,而冀望「活」的更久,人類該尊重他們的生命權,允許他們延長效期的要求,還是將他們如期淘汰? 在《銀翼殺手》中,這般的道德議題失去重量,人類只汲汲營營於基本的生活與工作,缺乏彼此關懷與扶持的人類社會,正如廢墟般的冷清街景,即使有新科技的飛行車在迷濛黯淡的城市角落起降,但核爆後的末世景象,仍烘映出人類毫無希望與未來的存在,而這也正是無法生殖的複製人所困擾的生存困境:未來在哪裡? 脫離雇主(使用者)尋找父親(發明者)遂成複製人的唯一出路。

        《銀翼殺手》的未來世界,如同其他科幻經典一般,有科技極權、歷史末世、階級化社會的特徵,片中一再出現瞳孔的特寫鏡頭,顯示未來公民如《1984》一樣,受到統治者的高度監視,複製人因為是人類所造,成為低階的人類替代品,從事勞力與危險的工作,因為複製人的身體與人類無異,追捕脫逃複製人的警探該如何分辨人類與複製人是一大考驗,在片中警探以「同理心測試」分辨人(自我)與複製人(異己),一查出受檢人對問題中的情境無同理心反應,便立即殲滅。同理心 (empathy)被視為是基本人性,人類自認具有同理心,優於複製人,複製人只有複製的形體,卻沒有原生的人性。

人性/同理心是來自何處? 顯然不是來自科技。隨著劇情發展,我們發現相較於複製人,功利心重、自私冷漠的人類反而是欠缺同理心的物種,於是自我與異己的差異漸漸消失,最後甚至主、客易位,人性原來非人類獨有,人性/同理心到底來自何處?基因、家庭、教育、文學藝術、亦或是宗教? 而自稱為人類的我們,又到底是什麼?

《銀翼殺手》中的複製人,個個身形高大,體強力壯,身手矯健,機伶慧黠,警探在追捕的過程中反而是一路敗逃,若說複製人是「擬真人」,倒不如說他們已是「超真人」,集人類理想於一身,是完美身形的具體化。但叛逃的複製人最後仍難逃四年期滿的除役(複製人的死亡),徒留驚恐、困惑、疲憊的警探,望著淅淅瀝瀝的雨滴紛紛落在複製人完美但已沉寂的身形上。

文化評論家唐娜哈洛威(Donna Haraway)在「賽博宣言」(A Manifesto for Cyborgs)中,提出「賽博」 (cyborg)的概念,她認為現代科幻片處處可見「賽博」,它是機器與有機體的混合,像人又像獸,但又不屬於我們認知中的任何既定的名詞,哈洛威反覆強調的是:「賽博」沒有「起源」,沒有「目的」(或終點),無法分類,也抗拒「整合」。哈洛威借由賽博的概念,強調個體的自主權,並抗拒僵化的階級權力結構。

《銀翼殺手》中最強、最美的複製人,誠如哈洛威所說的賽博,是無法分類的,本是沒有人性的機械有機體,卻能相互扶持,最後還出手搭救即將墜樓的警探,比人類還更具人性(more human than human)。但賽博非原生人類,何來「起源」? 影片起頭,當警探以「同理心測試」詢問複製人時,第一題即是「先避免談論你的父母。想像著有兩個海龜正走過沙漠」,不正暗示賽博的無父無母。之後他們也殺了創造複製人的科學家,即複製人之父。「起源 」對賽博複製人而言,是不具意義,因為他們不具生殖能力,所以血統、家庭、系譜、宗親、國族等概念並不適用他們,他們的一生也沒有目的,最後一位複製人在死前獨白:

我所見過的事物
你們人類絕對無法置信
我目睹戰船在獵戶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燒
在海面上可見火花燃映的絕美光芒
然而,這些都將在轉瞬間消逝無影
如同雨滴中的淚水

        最後一刻,複製人終於明白: 生命的亮度遠比生命的長度重要,過程與目的,孰輕孰重? 原來過程才是生命的重點,生命燃燒的「絕美光芒」雖然轉瞬間消逝無影,但留下的影響「如雨滴中的淚水」,看不到但確實存在,《銀翼殺手》的複製人最後或許身形將逝,但是他們卻留下轉瞬消失的美麗身影,「人類」的完美身形借由基因工程足以擬真,但「人性」的溫暖身影卻取決於一念間,原來「人」的定義不在生物學的基因,而是在個體的人性抉擇?對此,我們不禁再度省思人類到底是什麼? 執著於原生人類與人造複製人的差異和優劣,又是否有意義?

崇尚自然/原生(nature)是我們的迷思,哈洛威認為人類對自然/原生有戀物 (fetish)一般的執著。的確,由崇尚自然/原生所延伸出的本質主義 (essentialism),造成當今世界諸多偏執而極端的國族主義或性別主義,假國族與性別之名,行壓迫之實,僵化的身分認同也常造成對立與仇恨,摒棄對自然/原生的執妄,接受人造/科技的開放,才能鬆開各種壓迫關係的死結。所以,身分若能人造 (artificial),就當個「賽博」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