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眼中的中國:專訪余華
我們認識的中國作家余華,是《活著》人生大起大落的福貴、《許三觀賣血記》草根十足樂觀的許三觀、《兄弟》個性大不同,卻同樣隨著時代起伏的李光頭或宋剛。
他樸實貼近生活的語言,草根的主角設定,即使被命運操弄仍然散發人性光輝的故事,感動了無數讀者。然而從《兄弟》開始,他的故事發生背景逐漸離開了文革時期,進入了現代中國。從《兄弟》下集開始,社會的光怪陸離及性欲橫流在余華的筆下瘋狂競逐著,這讓許多讀者疑惑或批評,想著:余華接下來要去哪裡?
經過四年後,余華又交出一部作品,卻是一部散文隨筆集《十個詞彙裡的中國》。透過十個詞彙,余華從十個方向來凝視當代中國,同時也凝視著自己的作家歷程和書寫焦點。
書名乍看之下很像政治評論集,內容卻一點也不枯燥;很會說故事的余華,用一個個故事組成十個詞彙,夾敘夾議地,每個都說得活色生香。散落在各篇章裡的,可以看到他組成故事的元素,了解他的成長背景與時代觀,以及和時代脈動緊密結合的,一個中國作家的當代政治社會看法。
誠品站專訪余華,聊聊這十個詞彙,以及十個詞彙之外的余華觀點。
誠品站:在小說《兄弟》出版後的四年,您帶給我們的新作是散文隨筆《十個詞彙裡的中國》。您在訪談中曾經表示,外國媒體總是針對您的國籍,請教您對於中國問題的看法,您對這個現象感到有些無奈苦惱。然而為何現在又選擇寫出「一個作家眼中的中國」?
余華:這個起因,如同我在前言中所說的—二○○九年三月,我在美國期間,白亞仁邀請我前往波姆那學院(Pomona College)講述當代中國。這位老朋友將我的演講題目定為「一個作家的中國」,我在準備演講稿的時候,發現了這本書;我告訴白亞仁計畫寫作這本書,白亞仁立即表示願意承擔此書的英文翻譯。當我回國後決定自己的寫作從十個詞彙出發,白亞仁就將書名建議為《十個詞彙的中國》。
我一邊寫,他一翻譯,從二○○九年四月開始寫,在法蘭克福書展時只寫了四個詞彙,就開始賣版權;全書定稿之後,英文也翻譯完畢了。一般我的書名是我自己想的,只有這個書名是他想的。
寫這本書的初衷,也和埃及的示威遊行一樣,醞釀很久了。我想那麼多年來,我還是很多話要說,光用虛構的方式來說,不夠。有時候,需要用一種非虛構的方式說,說得更加直接一點。
所以,寫完這本書以後,覺得心裡面很痛快,雖然寫完第一篇以後,我就知道這本書不能出版了。在中國,文革雖然不能評比,但是還是可以談論;「六四」卻連談論都不讓。
不過中國網民和學者作家們,已經學會技巧地去發言,網路上無法寫出「六四」,因為被屏蔽了,他們改稱「五月三十五號」。
我還想談談一個現象:我的一名朋友在美國國務院研究中國和俄羅斯網路,兩個都是社會主義的國家,但是中國大陸的微博特別活躍,俄羅斯微博沒人寫。他才發現:越是管制你,你越想說;沒人管你,你反而不想說了,你覺得說話沒有任何意思了。
就好比現在大陸期待民主選舉多好,台灣現在已經對選舉厭倦了,覺得無聊,我們期待那天,我們可以暢所欲言,想寫就寫;但是當給你這個自由的時候,你發現你沒話要說了。這也是一種矛盾。
誠品站:第一篇「人民」當中,您談到了六四天安門事件。在那時候,您用故事來定義您心目中的人民,時至今日「人民」的內容已經被置換。不過由於您的書在大陸十分暢銷,您的文字可說是和人民在一起的,您怎麼看待現在的人民?
余華:我之所以要寫人民那篇文章,就是因為結尾那樣的經歷,沒有燈光,一陣熱浪湧來,人的體溫能傳得比聲音還要遠,人民的力量集結在一起的時候的感受。領袖那篇,也是從最後那樣的感受來延伸,因為你對這個詞彙感受太深了,要寫時,你會把別的類似經驗也寫進去。
怎樣能構成「人民」?當我們的訴求趨向一致的時候,人民才會出現。否則還是個體,為了掙錢而吵架。
昨天看新聞,兩個中國旅遊團在台灣阿里山爭上火車,不僅吵架還打了起來,這讓我想到一個故事:一名在美國學習的中國研究生要搭校車,遠遠地看到校車似乎快開走了,他心裡一慌,拔腿狂奔,罔顧眼前規矩排隊的美國人。
美國人看到他這氣勢,趕忙左右讓開,刷~地讓出一條路來;等到他終於上了校車,才意識到「這裡不是中國,這是美國!」他一想起來,就臉紅了,一路紅到學校去。
但我看到這新聞,他們不臉紅,卻讓我臉紅了,覺得真是很羞愧!像這種情況是構不成人民的。
雖然我們所遭受的待遇都不公正不一樣,但是當我們的願望都趨向一致的時候,「人民」才會出現。而現在在什麼情況下才會出現人民?我在網路上感受到的,當你批評官員和有錢人的時候,人民才會出現。但這也不是非常好的現象。他不知道批評官員和有錢人的時候,更該批評的是背後體制的問題,但他們不關心。所以「人民」這個詞彙,我覺得只有六四時出現過,從此沒出現過。
當然,我們大陸出現過很多群體性事件,很多網民的上網聲援自焚事件等等,但是這樣的「人民」曇花一現,出現幾天、一個禮拜,最長一個月又消失了。網路和新聞都是一樣的,大家都關心新的,遺忘重要的。
我在想,當下一次人民這個詞彙,以正式大規模的方式出現的話,不知道中國會變成怎麼樣。
誠品站:在「領袖」「魯迅」等詞彙當中,想到了一個詞叫「樣板」。在今日,樣板是否依然存在呢?
余華:現在用新的方式在替代舊的方式,但是基本上還是那個樣板。譬如我今天參加台北書展的新聞發佈會,我覺得比大陸說得要好多了,他至少說得沒那麼長,要是改在北京和上海,介紹的時間起碼要一個小時以上,可能因為被批評得多了,慢慢也學乖了,但是一聽內容,還是樣板。
作家也一樣,你讓一個作家到處去演講,他慢慢也會變成樣板,因為都是那些話重複來重複去,他要隔幾年以後才會有新的東西出來,否則還是樣板。所以我想,這個很難迴避,無非是有些人的樣版很呆板,有些人的樣版很生動。
官員說話的八股樣板很難避免,因為官員在公開場合的說話是很謹慎,很緊張的,但他私底下肯定不是這樣子。
我倒是真的不反對中國官方發言的方式,我只是希望他們說得短一點!這方面,可以考慮和台灣學習。一個短的發言,就算不好,也還行;一個長的發言,就算很棒,感受也會很糟糕!
誠品站:「閱讀」、「寫作」是從舊的集子裡摘出的,但是寫得更完整。有關這兩件事情,您是否可以給今日年輕人一些建議?
余華:只有一個字,寫。寫作裡面的寫,就好比人生經歷一樣的,沒有經歷怎麼會有人生呢?經歷越多,人生越豐富。
寫就是這樣,你不寫,就不會知道什麼是作品,也不知道能夠表達出什麼東西出來?在這個世界上,最笨的方式往往是最聰明的方式,你想要找一個聰明的方式是找不到的,笨方式反而是好方式。
我一般是不願意向人推薦書,因為每個人人生經歷不同,對我有用的書對別人不見得有用。閱讀當然非常重要,因為閱讀能增長知識,也能讓心裡越來越健康。我們生活在現在的社會,人們內心深處的巨大壓力需要發洩,通過一個虛構的人物,你為它的命運哈哈大笑或哭泣,你為他的命運擔心,在某種程度上也減輕了自我的壓力,一方面也增長了自我的資質。
一個好的作家或評論家,必先是一個好的讀者。一個在社會上的成功人士,他也會讀,他可以讀到想要的東西。
在閱讀時,你也不要在乎名人或身邊的人的說詞。那怕你朋友說這書有多麼的好,但你讀了幾頁之後,你覺得讀不下去了—這可能會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那些名人們說話靠不住,你朋友可能就是信名人的,名人說假話的機會多,因為他們說話機會多!第二個原因:這可能是本好書,一個人和好書相遇是需要緣分的,你可能還沒到和他相遇的時候。
這就是我在魯迅中寫到的,我中小學時實在不喜歡魯迅,等到我三十六歲再讀到時,我突然發現,我命中注定的相遇時間,應該在三十六歲,而不是十六歲。如果我那時候不喜歡魯迅,硬要我讀是讀不出東西的;但是當我已經到了時候,我就能夠讀出箇中滋味。
誠品站:您為「草根」賦予了生猛的力量,更像「草莽英雄」。「草根」成為「新權貴」的影響力為何?
余華:草根也會有變化,一部份人會選擇進入官方主流之中,但真正的主流我們目前是看不見的。
我從知識份子的角度來舉個例子。從八十年代起來的知識份子,無論是學術、做生意或者走上仕途的,成功的人,大部分都是草根。畢竟高級幹部的孩子少,中國大陸那麼大,那麼大的舞台,很多人可以給你機會。老權貴的孩子那怕佔了大的地方,也沒辦法通吃,因為顧不過來。
在八十年代,經歷了思想解放運動,大家的想法是很一致的。但經歷了九十年代,這群人馬上就分開了。一群人為錢說話,一群人為官說話。中國大陸知識份子,現在卻不論科班與否,一概缺乏兩個知識份子的基本特色:獨立性、批判性。
這群草根成功之後,他們也不一樣。有一群人可能沒人知道,他們很成功,用他們的方式慢慢在改變這個社會:有很多人捐了很多錢卻不欲人知,有些人行善卻很高調…做慈善,當然說各種方式都應該鼓勵,只不過我比較不認可那樣的方式。
我們的草根非常的複雜,不管在經濟、軍事、文化等領域,都有一群草根有很廣泛的影響力,他們可能會影響中國今後發展趨勢;但是草根當中那些優秀的菁英們,他們是否能夠達成共識相當重要,但目前還看不出來。
忙著作秀的人,就不用抱有期望了,不同朝代都說當政當權者好,不論草根或權貴,都是一樣。
誠品站:「山寨」、「忽悠」這兩個字,差不多也是年輕一代對於中國的理解。這兩個詞彙怎麼會突然風靡起來?
余華:「山寨」和「忽悠」這兩個詞彙,在大陸一出現就風靡,至今風靡,其原因就在於九零年代中國經濟高速發展之後,價值觀的混亂所帶來的。
這兩個詞,代表道德判斷已經不重要了—山寨讓「盜版」在輿論上合法化了,而忽悠把「欺騙」鬧劇化了。
「忽悠」這個詞的意思就是「你不要當真了」。說「欺騙」,大家是不能容忍的,但是用上忽悠這個詞彙,意思反而變成「誰讓你被人欺騙,你自己是個笨蛋!」
當一個人被欺騙之後,不會對騙人者產生憤怒,反而譏笑被騙者?這讓違反道德的行為,逐漸成為合理的存在。
等到這兩個詞消失的時刻,可能價值觀又能清晰起來。我覺得這兩個詞就是代表大陸亂象叢生、光怪陸離的社會,現在你用任何誇張的詞說大陸當代,一點都不過份。
誠品站:中國即使內部有許多矛盾紛爭,對外依然有無比自信的民族態度,有時甚至理盲;也想要問問您有關於「民族主義」的想法?
余華:民族主義並不是中國根深蒂固的思維,更多是情緒化的表現。人民需要發洩,對生活不滿的人也會「藉題發揮」,尤其大陸題目不是那麼多,有些題目被限制了,民族主義可以讓大家找到知音,不會覺得孤單。
中國老是宣傳國家了不起,自我感覺很好,也會導致民族主義的盛行,但民族主義的心態起源也很複雜,常因人而異。
我發現,在北京奧運會前後,民族主義就發生變化了。北京奧運會前,年輕人要是在網路上說中國壞話,大家會群起而攻之,你不能批評。北京奧運會後,卻可以批評了,因為這群年輕人發現:我們怎麼找不到工作了?為什麼我所熱愛的國家,沒有給我工作?
一直到九十年代,中國大學生就業是很容易的事情,但奧運會以後經濟衰弱,條件越來越差。他們會去思考:為什麼我們會這樣?轉而對政府官員不滿,民族主義的情緒反而沒有這麼強烈了。
誠品站:看您的微博,知道您最近去了一趟埃及,遇上了抗議。作為一名旁觀者,您怎麼看待這次的經驗?
余華:這次的經驗,我覺得和六四有點像。我在開羅電視中看到,坦克進來以後,那些示威遊行的人們爬上坦克,拉著國旗,拼命拍照。非常像六四前戒嚴的時候,坦克進來,人民去給他們送水,教育他們,說明你們不該這樣做。
現在想想六四真的是發生的早。當時的社會矛盾真的不突出,一九八九年農民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工人是九十年代才開始失業的,六四剛好在這個時間交界點發生。
在那個時代,發生了那麼大規模的示威遊行,我想還是文革的影響,甚至熱情的一種延續。而且非常有意思的是,六四又影響了蘇聯解體,東歐的變化,社會主義一下子就全完了。
像這次埃及的抗議事件,也影響到葉門、敘利亞、約旦等周邊國家。以此對照,六四的國際意義還是很大的。不過埃及確實是社會矛盾極其尖銳而爆發了抗議,六四發生時,則是社會矛盾尚未那麼的衝突。
誠品站:「當他人的疼痛成為我自己的疼痛,我就會真正領悟到什麼是人生、什麼是寫作。因為中國的疼痛,也是我個人的疼痛。」您在書中寫下了許多中國的疼痛,但這樣的疼痛,您認為有得治癒嗎?
余華:當今政府對於某些爭議話題,由於民意越來越強大,有點被迫的在改進。不過,治療我們中國當代疼痛的權力,不在我的手上,也不在其他人手上,是在政府手上。
這個疼痛,有點像人生病之後產生的炎症。我希望我們能將疼痛拿出來,而不是只是掩蓋起來,反而讓傷害逐漸擴大。及時拿出來治療,可能會比較快康復。
到目前為止,這種治癒疼痛的主動權,仍然掌握在政府手上,因為很多事情,是沒有民意的,立場相似地去討論一個話題的機會,是很少的,反而更多話題是被人忘記或不關心的。透過文學的影響,那怕有的話也是很微小的,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誠如書中我所寫的:「三十多年來雜草叢生般湧現的社會矛盾和社會問題,被經濟高速發展帶來的樂觀情緒所掩飾。我此刻的工作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從今天看上去輝煌的結果出發,去尋找那些可能是令人不安的原因。」
我還是希望發揮這小小的影響力,尋找出這些原因,懇切地寫出真正的想法與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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