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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的完整剧本 ( 推銷員之死)
1樓



  • 第一幕

    [一支笛子独奏曲悠扬可闻。笛声细弱,娓娓动人,表达出草木和天地的自然情景。幕启。
    [面对我们的是推销员的屋子。我们意识到屋子后面以及四周密密层层的都是高耸入云、有棱有角的大楼轮廓。只有天际泛出的蓝色清辉洒落在屋子和前台上;周围地区呈现出一种橙红的炽热灯光。随着灯光越来越强烈,我们看到一排公寓房子那结构坚实的拱顶围着这幢外表脆弱的小屋。这地方弥漫着一股梦幻的气氛,一种来自现实的梦境。舞台中心的厨房似乎还其实,因为厨房里有一张炊桌,三把椅子和一只冰箱。可是看不到别的厨房用具。厨房后面是门口,挂着门帘,通起居室。厨房右边,高出舞台平面两英尺的是间卧室,家具只有一张铜床和一把靠背椅。床头上方一个搁板上搁着一个体育比赛的银质奖杯。一扇窗子正好朝着公寓房子的侧面。
    [厨房后面,高出舞台平面六英尺半的是儿子的卧室,眼下简直看不大清楚。隐隐只见两张床,卧室后面是一扇老虎窗。(这间卧室就在那间看不见的起居室的楼上)左边有座楼梯从厨房弯上这间卧室。
    [整个场景全部是透明的,或者有些地方部分透明。屋顶的外形只见轮廓;在屋顶下边和上边都看得到公寓房子。屋前是台口,弯出前台,直通乐池。这块舞台前区不仅是威利一切幻想场面和城里情景的演出场所,而且也作为屋子的后院。凡是剧情发生在目前,演员必须遵守想象中的墙壁界限,只能由左侧的门走进屋子。但在过去的场景里,这些界限都打破了,剧中人物出入房间可以任意“跨过”一堵墙走上前台。
    [推销员威利•洛曼从右边上场,拎了两只大样品箱。笛子继续吹奏。他听到笛声,但并不注意。他已年过六十,衣着朴素。甚至在他穿过舞台走到屋门口时,就一望而知他已筋疲力尽。他开了门锁,走进厨房,谢天谢地的放下手里的箱子,揉揉酸疼的掌心。不由松了口气,嘴里嘀咕着“哎呀呀,好家伙!哎呀呀,好家伙!”他关上门,随即跨过挂着帘子的厨房门口,把箱子拎进起居室。
    [右边,他的妻子林达在床上一骨碌翻起身。她起了床,穿上睡袍,竖起耳朵听着。她的脾气经常很好,对威利的行为已养成一种竭力容忍、听之任之的态度。她十二分地爱他,她钦佩他,仿佛他那反复无常的性情,他的脾气,他那海阔天空的梦想和无心流露的刻毒癖性对她只是露骨的暗示,提醒她在他内心里翻腾着一股渴望,这种渴望她也有,只是缺乏表达这股渴望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激情罢了。
    林达 (耳听得威利在卧室外,有点惶恐不安地喊着)威利!
    威利 好了,好了。我回来啦。
    林达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稍停一下)出什么事了吗,威利?
    威利 没,没出事。
    林达 你没撞坏汽车吧?
    威利 (不由恼火了)我说了没出事。你没听见我吗?
    林达 你觉得不舒服吗?
    威利 我累得要死。(笛声消失。他在床边挨着她坐下,有点僵硬)我开不了车啦。我就是开不了车,林达。
    林达 (非常小心、体贴)你整天在哪里?你气色很不好。
    威利 我开到了扬克斯①以北一段路。我停下车去喝杯咖啡。也许是咖啡作怪。
    林达 什么?
    威利 (稍停)忽然间我再也开不了车。汽车一直开上了路边,你知道吗?
    林达 (帮着找原因)啊,也许是方向盘又出毛病啦。我想安吉洛不见得会摆弄史蒂倍克②。
    威利 不,是我,是我。忽然一下子我明白过来,我一个钟头竟开了六十英里,我记不得最后五分钟是怎么开的了。我——我觉得好象不能专心开车了。
    林达 也许是你的眼镜作怪。你又不肯去配新眼镜。
    威利 不,我什么都看得见。回来时我一个钟头开十英里。从扬克斯开来差不多花了我四个钟头。
    林达 (委曲求全)得了,你非歇会儿不可。威利,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威利 我刚从佛罗里达回来。
    林达 可是你的脑筋不休息。你用脑过度啦,脑筋可重要呢,亲爱的。
    威利 我早上再出发。也许到了早上我会觉得好些。(她脱掉他的鞋)这副混帐鞋垫把我脚板弯儿挤得痛死了。
    林达 吃片阿斯匹灵。要我给你拿片阿斯匹灵吗?吃了就会好的。
    威利 (惊讶)我一路开过来,你明白吗?我很好。我居然还欣赏风景呢。你想想看,我一生中每星期都在路上看风景。不过那一带地方的确很美,林达,树木真密,太阳又温暖。我打开挡风玻璃,就让温暖的空气给我洗个澡。不料一下子我竟离开了车道!说真的,我完全忘了自己在开车。要是我超出了白线开到对面的道上,不定会压死什么人呢。所以我就再开下去——过了五分钟我又做梦啦,我差点——(他用两个指头贴住眼睛)我有那么种想法,我有那么种奇怪的想法。
    林达 威利,亲爱的。再跟他们谈谈。为什么不让你在纽约工作,那是说不过去的。
    威利 纽约不需要我。我是专跑新英格兰的。新英格兰可少不了我。
    林达 可你有六十岁啦。他们可不能要求你每星期都到处去闯呀。
    威利 我得打份电报到波特兰去。明天早上十点钟我说定要去见布朗和莫里森,给他们看看货。他妈的,我能说服他们!(他动手穿上茄克衫)
    林达 (夺过他的茄克衫)你明天为什么不直接到公司去,跟霍华德说你干脆就在纽约工作?你太迁就了,亲爱的。
    威利 如果华格纳老板活着,现在我早就在纽约独当一面了!那人是个商界老手,是个手腕高明的人。可是他的那个儿子,那个霍华德,他不懂行。我头一回跑北边的时候,华格纳公司竟不知新英格兰在什么地方!
    林达 你干吗不把这些事情说给霍华德听听,亲爱的?
    威利 (受到鼓励)我会说的,我肯定会说的。还有奶酪吗?
    林达 我给你做一份三明治吧。
    威利 不,去睡吧。我要喝点牛奶。我马上就好。孩子在吗?
    林达 他们正睡觉呐。哈比今晚带比夫赴约会了。
    威利 (感到兴趣)是吗?
    林达 看到他俩一个挨着一个,在洗澡间里一起刮胡子真叫人高兴。两个还一起出去。你闻到了没有?整个屋子一股刮胡子的香液味。
    威利 算算这笔账看。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才付清房产费,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可没人来住。
    林达 唉,亲爱的,人生就是一场空忙呀。一向是如此。
    威利 不,不,有人——有人还是有成就的。今天早上我走了以后,比夫说什么?
    林达 你不该批评他,威利,尤其是他刚下火车。你不应当对他发脾气。
    威利 我到底几时发过脾气了?我只是问他是不是挣了钱啦。这算批评吗?
    林达 可是,亲爱的,他怎么挣到钱呢?
    威利 (又恼又火)他身上有股摸不透的情绪。他变成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我今天早上走的时候他赔不是了吗?
    林达 他垂头丧气的,威利。你知道他对你多么钦佩。我想要是他有了着落儿,你们爷儿俩就会更加和睦,不再吵架。
    威利 他在牧场里怎会有着落儿?这算过日子吗?当个牧场工人?开头,他年轻的时候,我心想也罢,一个年轻人,到处流浪,各种各样的活都干,对他有好处。可是如今过了十多年,他还是一星期才挣三十五块钱!
    林达 他在找个着落儿呢,威利。
    威利 三十四岁还没个着落儿,真丢人!
    林达 嘘!
    威利 毛病就在于他懒惰,他妈的!
    林达 威利,请别说了!
    威利 比夫是个懒汉!
    林达 他们在睡觉。找点东西吃吃。下去吧。
    威利 他回来干什么?我倒想知道是什么风把他吹到家里来的。
    林达 我不知道。我想他是没辙了,威利。我想他实在没辙了。
    威利 比夫•洛曼没辙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国家里,一个这么招人疼的年轻人居然会没辙了。而且是这么一个卖力干活的人。比夫这个人不管怎么说吧,倒是不懒。
    林达 一点不懒。
    威利 (动了恻隐之心,下了决心)我明儿早上要找他;我要跟他好好谈谈。我要给他找件事干。他立刻就可以出人头地。天哪,还记得他在中学里人家一直围着他转吗?只要他朝其中一个人笑笑,大家就满面春风。只要他在大街上一走……,(他沉湎在往事的回忆中)
    林达 (想法把他从回忆里拉出来)威利,亲爱的,今天我给你弄了一种新的美国式奶酪。是搅奶酪。
    威利 我喜欢吃瑞士奶酪,你干吗偏偏去弄美国奶酪?
    林达 我只是考虑你想换换口味——
    威利 我不想换口味!我要吃瑞士奶酪。干吗老是跟我闹别扭?
    林达 (借笑掩饰)我还以为这会叫你意外高兴一场呢。
    威利 天哪,这儿怎么不开扇窗子啊?
    林达 (无限耐心)窗子全开着呐,亲爱的。
    威利 人家在这儿把咱们困成这个地步。砖墙啊,窗子啊,窗子啊,砖墙啊。
    林达 可惜咱们没把隔壁那块地买下来。
    威利 街上到处挤满汽车。邻近一带连口新鲜空气都吸不到。草也不再长啦,后院里连胡萝卜都种不活啦。可惜没有一条反对造公寓房子的法律。还记得外面那两棵好看的榆树吗?那时节我和比夫还在两棵树间挂上吊床来着。
    林达 是啊,真象离开城区一百万里地似的。
    威利 可惜没把砍倒那些树的营造商抓起来。他们在邻近一带大砍大杀。(出神)我越来越想念那些岁月啦,林达。现在当令的是紫丁香和紫藤。接下来牡丹也要开啦,还有水仙花。这屋里有多香啊!
    林达 唉,说到头来,人总得活动活动吧。
    威利 不行,如今人越来越多了。
    林达 我倒看不出人越来越多,我看——
    威利 人越来越多!国家败就败在这点上面!人口控制不了。竞争激烈得叫人发疯!闻闻那座公寓房子一股臭味!还有另一边那座……叫人家怎么能搅奶酪啊?
    [威利念到最后一句台词时,比夫和哈比在床上起了身,听着。
    林达 下去吧,尝尝。别出声。
    威利 (内疚,向林达转过脸来)心肝儿,你是不是为我担心啊?
    比夫 怎么回事?
    哈比 听着!
    林达 你操心的事太多啦。
    威利 你是我的命根子,我的主心骨,林达。
    林达 你就尽量放心吧,亲爱的。你也未免太大惊小怪了。
    威利 我再也不跟他吵啦。要是他想回得克萨斯去,就让他去吧。
    林达 他会找到出路的。
    威利 那还用说。有些人就是大器晚成。我看,象爱迪生,或者古德里奇○3。其中一个还是聋子呢。(他移步向卧室门口走去)我要在比夫身上下本钱。
    林达 呃,威利——要是星期天暖和,咱们开车到乡下玩玩去。咱们打开挡风玻璃,吃顿野餐。
    威利 不,新车上的挡风玻璃开不得。
    林达 可你今天打开了。
    威利 我?我没打开。(他住了口)嘿,怪不怪!这事多么离奇——(隐约听得笛声,他大吃一惊,慌忙中打断了话头)
    林达 怎么啦,亲爱的?
    威利 这真正是最最离奇的事。
    林达 怎么啦,亲爱的?
    威利 我想起了那辆雪佛兰汽车○4。(稍停一下)一九二八年……那时我买了那辆红色的雪佛兰车——(突然停住)希奇不希奇!我敢打赌,今天我开的正是那辆雪佛兰车。
    林达 嗐,这有什么。一定是什么事情勾起了你的回忆吧。
    威利 离奇。活见鬼。还记得当年那些日子吗?比夫经常给汽车打蜡那股子劲?汽车行死也不信那辆车开过八万英英里了。(他摇摇头)嗨!(对林达)合上眼吧。我马上就来。
    (他走出卧室)
    哈比 (对比夫)天哪,兴许他又撞车了!
    林达 (在威利后面喊着)楼梯上当心,亲爱的!奶酪在当中的搁板上!(她转身,走到床前,拿起他的茄克衫,走出卧室)
    [灯光在两个儿子的房间亮起。只听得威利在自言自语,“八万英里,”说罢哈哈一笑,但不见人。比夫起了床,朝舞台前方走几步,聚精会神地站着。比夫比他弟弟哈比夫两岁,体格健壮,但在那些日子里却带有一种筋疲力尽的样子,而且不大有自信心。他的成就不如哈比,理想却比哈比远大,但不如哈比容易被人接受。哈比高大而魁伟。男子气是他身上的明显特色,或者说不少女人所发现的一种气派。他象哥哥一样没辙,只是方式不同,因为他从来不肯认输,因此也就更加糊涂,更加顽强,虽然看上去更加心满意足。
    哈比 (起床)要是他再这样下去,驾驶执照就要吊销啦。不瞒你说,比夫,我真是替他担心。
    比夫 他的眼睛不好。
    哈比 不,我跟他一起开过车。他眼力好得很。他就是心不在焉罢了。上星期我跟他开车到城里去。碰到绿灯他停车,换成红灯他倒开走了。(他笑了)
    比夫 也许他是色盲。
    哈比 爸爸吗?咳,在这门行业里就数他识别颜色的眼光最好,这你也知道。
    比夫 (在床上坐下)我要睡啦。
    哈比 你跟爸不再闹别扭吧,比夫?
    比夫 我看,他的气全消啦。
    威利 (在他们楼下的起居室里)一点不错,八万英里——八万二千英里!
    比夫 你抽烟吗?
    哈比 (掏出一包香烟)来一支?
    比夫 (拿一支烟)我一闻到烟味儿就睡不着。
    威利 嘿!这蜡打得多地道啊!
    哈比 (流露深挚的感情)真希奇,是吗?比夫!咱们又睡在这儿啦?还是老早的床。(他充满深情地拍拍床)还有咱们联床夜谈说过的那些话,呃?咱们的一生呐。
    比夫 是啊。多少梦想,多少计划呵。
    哈比 (威武地嘿嘿一笑)大概有五百个女人希望了解咱们在这间房里说些什么吧。
    [两个人会心地笑了。
    比夫 还记得住在布希维克大街那个胖女人贝茜吗——她到底姓什么来着?
    哈比 (梳头)牵着牧羊狗的!
    比夫 就是她。我把你带到那里去的。还记得吗?
    哈比 记得,我想——那还是我头一回呢。哎呀呀,真是一头猪!(他们近乎粗野地大笑)我懂得些女人的事儿还不都是你教的。这一点可别忘了。
    比夫 我看你准是忘了自己过去多么容易害臊。特别是见了姑娘。
    哈比 哎呀,我见了姑娘还是容易害臊,比夫。
    比夫 嗬,别胡说。
    哈比 我只是没轻易流露出来罢了。我想我越来越不害臊了,你倒越来越害臊了。怎么啦比夫?过人的脾气呢?过去的胆量呢?(他摇着比夫的。比夫站起身,不安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出了什么事?
    比夫 为什么爹老是笑话我?
    哈比 他不是在笑话你,他——
    比夫 凡是我说什么话,他脸上总带着嘲笑的味儿。我没法接近他。
    哈比 他只是想要你争气罢了。比夫,我早就想跟你谈谈爹的事。他——出了什么事啦。他——老是自言自语的。
    比夫 今天早上我看出来了。不过他一向爱嘀咕。
    哈比 可没这么明显。我送他上佛罗里达时搞得好狼狈。你知道怎么着?原来多半时间他在跟你说话呢。
    比夫 他说我什么啦?
    哈比 我听不明白。
    比夫 他说我什么啦?
    哈比 我想实际上是因为你还没成家立业,你还是有点上不沾天、下不着地。
    比夫 哈比,搞得他灰心丧气的事何止这一件呢。
    哈比 你这活是什么意思?
    比夫 没什么。只要你别把事情都推在我头上就好啦。
    哈比 可我想如果你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我是说——你在外边有没有前途啊?
    比夫 说真的,哈普○5,我不知道前途是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干些什么。
    哈比 你这是什么意思?
    比夫 说起来,出了中学我就花了六七年工夫尽量想干出一番事业来。运务员啊,推销员啊,哪行没干过?过的是一种低三下四的日子。夏天里火热的早晨要到地下铁道赶火车。一辈子都在盘货,打电话,买进卖出。为了两星期的休假,一年要受五十个星期的罪,其实你要求的无非只是到野外,消消气罢了。再说你老是还得抢在别的家伙头里。话又说回来——你就是这样子在闯前途。
    哈比 哦,你在牧场里真痛快吗?你在外边满意不满意?
    比夫 (越说越激动)哈普,打从战前我离家以来,我干过二三十种行当了,结果都没什么两样。这点我最近刚明白。在内布拉斯加那时我放牛,后来在南达科他和北达科他,还有亚利桑那,如今又在得克萨斯了。我想,这就是我现在回家来的原因,因为我明白这一点了。要知道我干活的这个牧场,现在又是春天了。牧场里添了十五头小马。没有比看到一头母马和一头新生的小马更叫人上劲的,没比这更美的了。要知道现在那儿正凉快。得克萨斯现在正凉快,春天到了。每逢春天来到我安身的地方,天呐,我一下子就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真是一事无成!整天跟马儿厮混,一星期挣二十八块,我到底图个什么呀?我三十四岁了,该为前途着想啦。于是我就匆匆回家了。眼下,我到了家,可我不知道干些什么才好。(稍停)我始终抱定宗旨决不虚度此生,可我每次回到这里,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只是虚度此生。
    哈比 你是个诗人,这点你知道吗,比夫?你是个——你是一个——空想家!
    比夫 不,我搞得稀里糊涂了。也许我应当结婚。也许我应当专心干门什么行业。也许我苦就苦在这一点上。我就象个孩子。我没成家。我没立业。我只是——我就象个孩子。你满意不满意,哈普?你倒有出息,是吗?你满意不满意?
    哈比 满意个屁!
    比夫 怎么回事?你不是在赚钱吗?
    哈比 (精力充沛,表情十足,走来走去)我眼下只能等门市部经理过世啦。我倒应该当上门市部经理呢。他是我一个好朋友,他在长岛刚造了一座好漂亮的住宅。他在里面只住了两个月光景就卖掉了,眼下他又在另造一座了。房子一造好他就无法受用。我知道我赶明儿也会跟他一样。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图个什么。有时候我坐在自己的一套公寓里——孤单单一个人。我就想到自己付的房租。这真荒唐。可话又说回来,这不正是我经常盼望的吗?自己的公寓房子,一辆汽车,一大帮子女人。可他妈的,我还是寂寞呀。
    比夫 (满腔热忱)听着,你何不跟我到西部去?
    哈比 你跟我吗?
    比夫 可不,也许咱们能买进一个大牧场。养养牛,使上咱们的力气。象咱们这种男子汉应当在野外干活。
    哈比 (劲头十足)嘿,洛曼兄弟牧场么?
    比夫 (无限深情)可不,咱们就会名扬天下啦。
    哈比 (着迷)我梦想的正是这个,比夫。有时候我真想在店堂中剥掉衣服,把那个该死的门市部经理揍扁。我是说店里谁也打不过我,胜得了我,压得住我,可我不得不接受那些渺小平凡的狗崽子的差遣,真憋得我受不了。
    比夫 说真的,老弟,要使你跟我在一起,我在外边就高兴了。
    哈比 (热心)瞧,比夫,我周围的人那么虚伪,弄得我经常降低自己的理想……
    比夫 小鬼,咱们在一起就能彼此帮衬,咱们就有可以信赖的人。
    哈比 要是我在你身边——
    比夫 哈普,苦就苦在咱们俩都没学会搂钱。我不知道怎么搂法!
    哈比 我也不知道!
    比夫 那咱们就走吧!
    哈比 就是有一点得弄清楚——你在外边搞得出什么名堂吗?
    比夫 可瞧你那个朋友,盖了座住宅,就是没有那份安宁的心境住进去。
    哈比 是啊,不过他一走进店堂,大家就都肃静回避。店门里一年滚进五万两千块钱,可我小指头里装的东西比他脑袋里装的多得多。
    比夫 哦,可你刚才还说——
    哈比 我得给店里那帮自高自大的董事们看看哈普•洛曼能出人头地。我要象他走进店堂那样走进去。那时候我就跟你走,比夫。我担保,咱们往后就在一起。不过带着今晚咱们一起玩过的那两个。说起来她俩真正是尤物。
    比夫 对,对,多年来我见识到的就数这两个是尤物。
    哈比 我随时想要就搞一搞,比夫。每当我感到恶心的时候就搞。唯一的苦恼就是,这正象玩滚木球什么的。我只是一个劲儿的把木球滚倒,什么意思也没有。你还是跟一大帮
    女人鬼混吗?
    比夫 不。我倒希望找个姑娘——靠得住的,实实在在的人。
    哈比 我朝思暮想的正是有这么个人。
    比夫 别胡说了!你反正不想成家。
    哈比 没有的事!这个人要有性格,有反抗意志!你知道吗,就象妈那样。我告诉你这话,可别骂我混蛋。今晚跟我玩的那姑娘夏洛特定好在五星期内结婚啦。(他试试新帽)
    比夫 这活当真!
    哈比 可不,那家伙就要当上店里的副董事长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竟然鬼迷心窍,也许我就是有股特别发达的竞争心,可我去了,还糟蹋了她,更糟的是偏甩不掉她。他是给我偷了新娘的第三个董事了。这作风岂不是缺德吗?更缺德的是我还要参加他们的婚礼!(愤愤不平,却呵呵大笑)按说我就不应该接受贿赂。可厂商不时塞给我一百块钱钞票,要我把加工单给他们。你知道我为人多老实,可这就象那姑娘一样,懂吗?我真恨自己这副嘴脸。因为我不想要这姑娘,可我还是这样搞——我喜欢这样搞!
    比夫 咱们睡觉吧。
    哈比 嘿,我想咱们一件事都没定下来吧?
    比夫 我刚想到个主意,琢磨着要去试试看。
    哈比 什么主意?
    比夫 还记得比尔•奥利弗吗?
    哈比 那还用说,奥利弗如今可了不起咧。你想要再替他做事吗?
    比夫 不,不过我辞职那时他对我说了些话。他搂住我肩膀,说道,“比夫,如果你需要什么就来找我好了。”
    哈比 这个我记得。话到中听。
    比夫 我想去见见他。如果我能搞到万儿八千块钱,我就可以买进一个体面的大牧场。
    哈比 他管保支持你。因为他看重你,比夫。我是说,他们都看重你。你人缘真好,比夫。所以我才说回到这儿来,咱们俩合住一套房间。比夫,说真的,你想要哪个妞儿……
    比夫 不,有个大牧场我就可以干我称心的活,仍旧当个体面人物。可我心里直纳闷,不知奥利弗是不是还认为我偷走那箱篮球。
    哈比 哦,他大概早就忘了那回事啦。这快有十年了吧。你也未免太多心了。反正,他也没当真开除你。
    比夫 说起来,我想他是打算开除的。我辞职就是这个缘故。我就拿不准他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可我知道他非常看重我。他把店堂上的锁交托给我,我是他唯一放心的人。
    威利 (在楼下)你打算清洗汽车吗,比夫?
    哈比 嘘!
    [比夫瞧着哈比,哈比正朝楼下张望,留神听着。威利在客厅里咕哝着。
    哈比 你听到了吗?
    [他们听着。威利兴奋地笑着。
    比夫 (动了肝火)难道他不知道妈听得见吗?
    威利 别把球衫弄脏,比夫!
    [比夫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哈比 可怕不可怕?请你别再离开了,行不行?你在这儿找得到活干。你得留在这儿。我真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实在叫人为难。
    威利 这蜡打得多地道啊!
    比夫 妈听见了!
    威利 说正经的,比夫,你跟人有了约会吗?妙极啦!
    哈比 睡觉吧。明天早上跟他谈谈,行不行?
    比夫 (勉强上了床)可妈在家里。兄弟!
    哈比 (上床)我希望你跟他好好谈谈。
    [他们房里的灯光暗下去了。
    比夫 (在床上自言自语)那个自私自利,蠢头蠢脑的……
    哈比 嘘……睡吧,比夫。
    [他们房里的灯光熄了。他们还没说完话。在楼下黑沉沉的厨房里,影影绰绰地看到威利的人影。他打开冰箱,在冰箱里东找西找,拿出一瓶牛奶。公寓房子都渐渐隐去,整幢房子和四下都掩映着树叶。树叶刚出现,乐声就渐渐响起。
    威利 对那帮姑娘就得慎重,比夫,就这么一条。可别许愿。什么愿都别许。不瞒你说,因为姑娘家总是相信你对她们说的话,而你还年轻得很,你年纪太轻,不能跟姑娘谈正经事。
    [房亮起灯光。威利边说,边关上冰箱,朝舞台前方走向炊桌。他把牛奶倒在杯子里。他出了神,微微笑着。
    威利 根本太年轻了,比夫。首先你啊用功念书。等到你一切就绪,象你这样的小伙子,姑娘要多少有多少。(他对着一把椅子豪放地笑笑)原来如此?姑娘家掏钱请你?(大笑)小鬼,你当真交了好运啦。
    [威利说着说着居然对着后台一处地方在说话,声音透过厨房的墙壁,嗓门越扯越大,象平时说话一样响。
    威利 我一直弄不懂你们为什么把汽车擦得那么仔细。哈!轮毂盖儿可别忘了擦,小鬼。轮毂盖儿用麂皮擦。哈比,车窗用报纸擦,这是最容易的了。比夫,擦给他看看!你懂吗,哈比?把报纸叠起来,厚点好使劲。对啦,对啦,擦得好。你擦得好极了,哈普。(稍停,随即赞许地点了一会儿头,再抬头仰望)比夫,咱们有工夫的话,首先得把屋子对面的大树枝锯掉。恐怕暴风雨一刮它就会倒,砸在屋顶上。告诉你怎么办。咱们弄根绳,套住树,再带两把锯子,爬上树去,锯它下来。你们一擦好汽车,我马上要找你们,小鬼。我要给你们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小鬼。
    比夫 (在后台)是什么,爹?
    威利 不,你们先擦好再说。没干完可别撂下,记住啦。(对“大树”看看)比夫,我在奥尔巴尼看到一张漂亮的吊床,我想下回出差买下来,咱们就吊在那两棵榆树间。这主意妙不妙?就在树枝下摇来晃去。哎哟哟,真是……
    [小比夫和小哈比从威利冲着说话的方向出现。哈比拿着抹布,拎着一桶水。比夫穿着一件印着印刷体S字样的球衫,拿着一只橄榄球。
    比夫 (指指后台停放汽车的地方)怎么样,爸,是行家吧?
    威利 绝了,绝了,小鬼。干得好,比夫。
    哈比 意想不到的礼物在哪儿,爸?
    威利 在汽车后座里。
    哈比 哎呀!(他逃走了)
    比夫 爹,是什么呀,告诉我,您买了什么呀?
    威利 (笑着,轻轻拍他一下)小意思,是我想买给你们玩的东西。
    比夫 (转身跑开)是什么呀,哈普?
    哈比 (在后台)练拳用的沙袋!
    比夫 嗬,爸!
    威利 上面还有拳击大王吉恩•滕尼○6的签名呢!
    [哈比拿着一个练拳用的沙袋跑到前台。
    比夫 哎呀,您怎么知道我们想要一只练拳用的沙袋?
    威利 说起来,这是调节速度最好的东西。
    哈比 (仰卧,两脚踩拍子)您看出来了吗,爸?我体重减轻了。
    威利 (对哈比)跳绳也有好处。
    比夫 您看到我的新橄榄球了吗?
    威利 (打量着球)你哪儿来的新球?
    哈比 教练吩咐我练传球的。
    威利 是吗?嘿,他给你的?
    比夫 哦,我向更衣室借的。(他推心置腹地笑笑)
    威利 (跟着也笑,笑他偷球)我要你还掉。
    哈比 我早跟你说过他不乐意。
    比夫 (发火)好吧,我去还!
    威利 (停止这场刚冒出来的争论,对哈比)倒也是,他总得拿一只比赛规定用的球练练,是不是?(对比夫)教练大概会祝贺你有主动精神吧!
    比夫 哦,他倒一直祝贺我有主动精神的,爸。
    威利 那是因为他喜欢你。要是别人拿了球该挨骂了。呃,人家怎么说,小鬼,人家怎么说?
    比夫 这回您要上哪儿,爸?哎呀,您一走,我们可真冷清。
    威利 (乐了,一手搂住一个孩子,爷儿三个向台口走来)嘿,冷清?
    比夫 时刻都想念您。
    威利 不见得吧?小鬼,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可别对任何人透露。有朝一日我有了自己的商号,那时我就再也不出门啦。
    哈比 嘿,象查利大叔一样?
    威利 比查利大叔还阔气!因为查利没——人缘。人缘是有,就是不大好。
    比夫 这回您上哪儿了,爸?
    威利 唉,我沿路推销,走北路,上普罗维登斯。见到了市长。
    比夫 普罗维登斯的市长!
    威利 他坐在旅馆的门厅里。
    比夫 他说什么?
    威利 他说,“早!”我就说,“您这儿的城市搞得好,市长。”他就同我一起喝咖啡。喝完我就上瓦特伯利。瓦特伯利是座好城市。大钟城,出名的瓦特伯利大钟。在那儿卖掉一批货。再到波士顿——波士顿是革命的摇篮,一座好城市。还到马萨诸塞州好几个城里去,再奔波特兰和班戈尔,然后就直接回家!
    比夫 哎呀,我真想几时能跟您一块儿去,爸。
    威利 夏天一到就去。
    哈比 一言为定?
    威利 你和哈普跟我去,我要带你们去大开眼界。美国到处都是美丽的城市和高尚正直的人。他们都认识我,小鬼,新英格兰地方到处的人都认识我。绝顶高尚的人。等我带你们哥儿俩去,他们都会为咱们敞开大门,小鬼,因为一点:我有朋友。我在新英格兰哪条街都可以停车,巡警都把我的汽车当成自备汽车来爱护。嘿,今年夏天吧?
    比夫和哈比 (异口同声)好,说定了!
    威利 咱们带上游泳衣。
    哈比 我们替您拎包,爸!
    威利 哦,这敢情好啊!咱们上波士顿店家里去,有你们哥儿俩拎包。多轰动呀!
    [比夫在四下蹦蹦跳跳,练习传球。
    威利 比夫,你对比赛紧张吗?
    比夫 要是您在场就不紧张。
    威利 人家选你当队长,学校里他们说你什么?
    哈比 每次上下课都有一大帮姑娘盯竹他。
    比夫 (握住威利的手)这个星期六,爸,这个星期六——我要专门为您来个突破防线,底线得分。
    哈比 你应当传球才是。
    比夫 我要为爸露一手。您看着我,爸,我一摘下头盔就说明我突围了。接下去您就看着我冲破那道防线!
    威利 (吻比夫)嗬,回头我在波士顿就可以跟人家吹这场表演了!
    [伯纳德穿着灯笼短裤上。他比比夫年轻,是个忠厚老实的孩子,正忧心忡忡。
    伯纳德 比未,你在哪儿?你说好今天应当跟我一起温课的。
    威利 嗨,瞧伯纳德。伯纳德,你怎么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呀?
    伯纳德 他得温课,威利大叔。下星期他就要碰上校董监考了。
    哈比 (戏弄地围着伯纳德转)咱们打拳吧,伯纳德!
    伯纳德 比夫!(他甩开哈比)听着,比夫,我听伯恩鲍姆先生说要是你不开始复习数学,他就不让你及格,你就毕不了业。我听到他说的!
    威利 你还是跟他去温课吧,比夫。这就去。
    伯纳德 我听到他说的!
    比夫 哦,爸,您没看到我的球鞋呢!(他翘起一只脚给威利看)
    威利 嘿!印得多帅!
    伯纳德 (擦擦眼镜)就冲着他球鞋上印着弗吉尼亚大学的字样也不等小说人家得让他毕业呀,威利大叔!
    威利 (怒)你说些什么?三家大学给他奖学金,人家还不让他及格?
    伯纳德 可我听到伯恩鲍姆先生说——
    威利 别讨厌了,伯纳德!(对自已的孩子)脸色多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伯纳德 得了,我在家里等你,比夫。
    [伯钠德走了。洛曼父子放声大笑。
    戚利 伯纳德不大有人缘,是不是?
    比夫 他人缘倒有,就是不大。
    哈比 说得对,爸。
    威利 我说的正是这意思。伯纳德在学校里念书可能成绩最好,你明白吗,不过他进商界的话,你可以胜过他五倍,你明白吗。你们哥儿俩总算都长得象美男子一般,这点我就要谢天谢地啦。因为在商界露脸的人,引人注目的人,总是拔尖的。要有人缘,你就终身不愁。拿我打比方吧。我从来也用不着排队求见买主。“威利•洛曼来了!”只要他们知道这点就行了,我就通行无阻了。
    比夫 爸,您把他们治伏了吗?
    威利 在普罗维登斯把他们治得伏了输,在波士顿把他们全宰了。
    哈比 (仰卧,又在踩拍子)您看出来了吗?爸。我体重减轻了。
    [达上,那是早年的林达,头发上扎着蝴蝶结,拎了一筐洗好的衣服。
    林达 (充满青春活力)好啊,亲爱的!
    威利 心肝儿!
    林达 那辆雪佛兰车跑得怎么样呀?
    威利 林达,雪佛兰是空前未有的好车。(对孩子们)你们几时起,让你们妈自己拎洗好的衣物上楼了?
    比夫 哎呀,抓住扶手!
    哈比 上哪儿,妈?
    林达 晾到绳子上去。你还是下去找你的朋友吧,比夫。地下室里全是孩子。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玩才好呢。
    比夫 咳,爸回家了,可以让他们等!
    威利 (赞赏地笑了)你还是下去教他们怎么玩吧,比夫。
    比夫 我想叫他们打扫炉子间。
    威利 好差使,比夫。
    比夫 (走过厨房的墙壁界限,到后门口,对下面叫喊)哥儿们,大家打扫炉子间,我马上下来!
    众人声 行啊!好咧,比夫。
    比夫 乔治、山姆,还有弗兰克,回来!我们要晾衣服丫!来吧。哈普,跑步前进!(他和哈比把筐子拎出去)
    林达 他们多听他的话!
    威利 这个嘛,是训练,是训练。说真的,尽管我有成千上万的货要卖,可我还是得赶回家来。
    林达 啊,整个街面的人都要去看那场球赛呢。你的货都卖掉了吧?
    威利 在普罗维登斯我卖掉五百罗,在波士顿卖掉七百罗。
    林达 别!等会儿,我有支铅笔。(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铅笔和纸来)这一下你可以拿到佣金……两百块——我的天!两百十二块!
    威利 哦,我还没算过账呢,可是……
    林达 你做了多少买卖?
    威利 哦,我——我做了——在普罗维登斯大约有一百八十罗。哦,不——合着是——这趟差大概卖了两百罗。
    林达 (立刻接口)两百罗。那是……(她算着)
    威利 伤脑筋的是波士顿有三家店在盘货,只有部分营业。要不我准打破纪录。
    林达 也好,合着佣金有七十出头了。真太好了。
    威利 咱们该多少债?
    林达 说起来,先是冰箱就得付十六块。
    威利 为什么要十六块?
    林达 唉,风扇皮带断了,所以要出一块八。
    威利 可东西还是簇新的呢。
    林达 唉,那人说这东西就是这副样子。你也知道,转转就出毛病了。
    [两人穿过墙壁界限,走进厨房。
    威利 但愿咱们没上当。
    林达 他们广告做得最大了!
    威利 我知道,这个机器好。还有什么?
    林达 唉,洗衣机要付九块六。还有真空吸尘机到十五号也要付三块半。再加修屋顶,你还剩下二十一块!
    威利 屋顶不漏了吧。
    林达 不漏,修得很好。你还欠弗兰克汽化器的钱呢。
    威利 我才不付给那个人呐!这种该死的雪佛兰牌汽车,他们应当禁止生产才是!
    林达 唉,你欠他三块半钱。零零碎碎,加起来到十五号得花一百二十块。
    威利 一百二十块!天哪,要是买卖不景气,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林达 咳,下星期你就顺当些了。
    威利 嗬,下星期我要把他们治伏。我要到哈特福去。我在哈特福人缘非常好。林达,不瞒你说,伤脑筋的是人家似乎不喜欢我。
    [两人走上前台。
    林达 哎呀,别说傻话了。
    威利 我一走进门就有数了。他们似乎在笑我。
    林达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笑你?别这么说,威利。
    [威利走到台沿。林达走进厨房,动手织补丝袜。
    威利 我不知道什么道理,可他们就是不理我,没人睬我。
    林达 可你成绩真了不起,亲爱的。你一星期挣七十块到一百块了。
    威利 可我一天得干十小时,十二小时呢。别人——我不知道——他们干起来轻松些。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止不住——我的话太多。你走进去应当话说得少。查利可有一点好。他这人话说得少,人家敬重他。
    林达 你的话也不算太多,你就是活泼些罢了。
    威利 (脸露喜色)唉,我寻思,管他妈的,人生几何,说句把笑话嘛。(自言自语)我笑话说得太多了!(笑容消失)
    林达 为什么?你——
    威利 我胖了。看上去我真是——一副蠢相,林达。我没告诉过你,圣诞节那会儿我凑巧上斯图尔特公司去,我刚进去看个买主,碰到认识的一个推销员,听到他说什么——胖墩儿。我啊——啪的打了他一记耳光。我咽不了这口气。我就是不肯咽这口气。可是他们当真在笑我。这点我知道。
    林达 亲爱的……
    威利 这点我得改。我知道这点我得改。也许我在穿着打扮上吃了亏。
    林达 威利,亲爱的,你是天下第一号美男子——
    威利 哦,不,林达。
    林达 在我看来你是的。(稍停一下)第一美男子。
    [只听得暗处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威利没有回过头去听,但在林达念白时笑声始终贯串着。
    林达 还有两个孩子也这么看,威利。象你这样受到自己孩子崇拜的人很少。
    [屋子左面,布帘后,影影绰绰看见那女人在打扮,音乐声起。
    威利 (大为感动)林达,你可知道,只有你最好,真是个好伴。在旅途中——在旅途中我往往想要一下子搂住你,吻得你死去活来。
    [这时笑声响了,他移步走进左面一个渐亮的舞台区,那女人从布帘后上场,站着,戴上帽子,照着“镜子”,一味笑着。
    威利 因为我很寂寞——尤其是买卖不顺当的时候,没个人好谈谈。我就有种预感,觉得自己再也推销不掉什么货了,再也养不活你们,不能为孩子们立下一份家业。(他一直说到那女人笑声渐渐平息。那女人照着“镜子”在打扮)我有多少想要追求的——
    女人 我吗?你可没追我,威利。我看上你的。
    威利 (乐了)你看上我的?
    女人 (颇具姿色,年龄与威利相仿)是我看上你的。我一直坐在那账台上,天天眼看着推销员来来去去。可你却有这样的幽默感,咱们在一起不是过得挺开心吗?
    威利 可不,可不。(他搂住她)为什么现在你一定得走?
    女人 两点钟啦……
    威利 不,进来吧!(他拉着她)
    女人 ……我姐姐会说三道四的。你几时再来?
    威利 唉,大约两个星期。你再来吗?
    女人 当然来!你真逗。笑笑对我可好呢。(她捏捏他胳臂,吻他)我觉得你这人真了不起。
    威利 嘿,你看上我的?
    女人 可不。因为你真可爱。而且真会逗乐。
    威利 得,下回我来波士顿再看你。
    女人 我就直接引你去见买主。
    威利 (拍拍她屁股)行。好咧,干杯!
    女人 (轻轻拍拍他,格格笑着)你真要我命,威利。(他突然一把揪住她,粗野地吻她)你真要命。谢谢你送的丝袜。我真爱丝袜呢。好吧,再见吧。
    威利 再见。睁开眼!
    女人 喔,威利!
    [女人放声大笑,林达的笑声和这笑声混成一片。那女人在黑暗中消失。这时炊桌那块舞台区灯光亮起。林达还是坐在炊桌边那老地方,不过眼下正在织补一双长统丝袜。
    林达 威利,你是的。天下第一美男子。你用不着感到——
    威利 (走出那女人那块逐渐转暗的舞台区,走向林达)我要报答你的恩情,林达,我要——
    林达 没什么要报答的,亲爱的。你对我很好,胜过——
    威利 (看到她在织补)这是什么?
    林达 只是在补双丝袜罢了。丝袜价钱太贵——
    威利 (怒,夺过丝袜)在这屋里不准你补丝袜!马上把袜子扔掉!
    [林达把袜子放进口袋。
    伯纳德 (跑上场)他在哪儿?要是他不温课就糟了!
    威利 (大为激动,走向台前)你把答案给他!
    伯纳德 我给,校董来监考可不行!那是全州统考!他们会抓我的!
    威利 他在哪儿?我要揍他,我要揍他!
    林达 他还是归还那只球的好,威利,那样不行。
    威利 比夫!他在哪儿?为什么他样样东西都拿?
    林达 他对姑娘家太粗野,威利。凡是做娘的见到他都害怕!
    威利 我要揍他!
    伯纳德 他没有驾驶执照就开车跑了!
    [只听得那女人在笑。
    威利 住口!
    林达 凡是做娘的——
    威利 住口!
    伯纳德 (悄悄后退,欲下)伯恩鲍姆先生说他自高自大。
    威利 滚出去!
    伯纳德 要是他不用功,他的数学就不及格!(下)
    林达 他说得对,威利,你总得——
    威利 (对她大发雷霆)他没有什么错!你想要叫他成为伯纳德那样的书呆子吗?他有魄力,有品格……
    [他说话时,林达几乎含着眼泪,退入起居室。威利一个人在厨房里,垂头丧气,出神愣着。树叶不见了。又是夜景,后面公寓房子耸立。
    威利 有的是品格。有的是啊!他偷什么呢?他不是还掉了吗?他为什么偷呢?我怎么吩咐他来着?我这辈子净叫他学好。
    [哈比穿着睡衣走下楼;威利忽然看到哈比在场。
    哈比 咱们走吧,来。
    威利 (在炊桌边坐下)咳!她干吗要亲自给地板打蜡呢?每回她给地板打蜡都要晕倒。这点她不是不知道。
    哈比 嘘!别着急。今晚您怎么会回来的?
    威利 我吓得魂也掉了。在扬克斯差点压死一个小孩。天哪!。当初我干吗不跟我哥哥本上阿拉斯加去!本,那人是个天才,那人是个活财神!真是一错到底!他求我跟他去呢。
    哈比 得了,没用——
    威利 你们这帮毛孩子!他一个人光带着随身衣服出去闯天下,结果开到了钻石矿!
    哈比 哎呀,赶明儿我真想打听一下他怎么闯出来的。
    威利 有什么秘诀?人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出去了,搞到手了!闯进丛林地带○7,结果闯出来了,二十一岁的人,发财了!这世界固然大有油水,舒舒服服躺着可榨不出油水来!
    哈比 爸,我对您说过要您退休养老。
    威利 一星期才挣七十块钱就要我退休养老?你养了那些个女人。你还有汽车,你还有公寓呢,你要我退休养老!天呐,我今天车子开不过扬克斯!你们这帮毛孩子在哪儿,你们在哪儿?走投无路了!我汽车开不成啦!
    [查利在门口出现。他是大个子,说话慢条斯理,简洁有力,说一不二。不管他说什么,话里总含着同情,现在呢,有点惶恐。他睡衣上早着件长袍,趿着拖鞋。他走进厨房。
    查利 没事吧?
    哈比 没,查利,什么事都……
    威利 怎么啦?
    查利 我听到点声音。以为出什么事了呢。咱们不能把墙壁修一下吗?你这里打喷嚏,我屋里帽子也能飞掉。
    哈比 咱们睡吧,爹。来。
    [查利做手势叫哈比走开。
    威利 你先去吧,这会儿我不累。
    哈比 (对威利)放心吧,嗯!(下)
    威利 你怎么还没睡?
    查利 (和威利面对面地坐在炊桌边)睡不好。心口痛。
    威利 咳,你不知道怎么吃。
    查利 我用嘴巴吃呀。
    威利 不,你一窍不通。你应当懂得维生素这一类东西。
    查利 来,咱们赌两盘。伤你一点儿神。
    威利 (犹豫)行。你有牌吗?
    查利 (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纸牌)有,我带着。就在身边。那些个维生素管什么用?
    威利 (发牌)维生素帮你长骨骼。化学作用。
    查利 咳,心口痛和骨骼有什么相干!
    威利 你胡扯什么呀?你懂不懂一点儿起码常识?
    查利 别动气。
    威利 屁也不懂的事可别乱说。
    [他们打着牌。冷场。
    查利 你回家干什么?
    威利 汽车出了点毛病。
    查利 哦。(静默)我很想上加利福尼亚走一趟。
    威利 真的啊?
    查利 你想要找工作吗?
    威利 我有工作,这我对你说过。(稍停片刻)你究竟为什么要给我找工作?
    查利 别动气。
    威利 别气我。
    查利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犯不着再这么下去。
    威利 我有份好差事。(稍停)你老上这儿来干什么?
    查利 你要撵我走吗?
    威利 (隔了片刻,感到不好意思)我真弄不明白。他又回得克萨斯去了。到底怎么啦?
    查利 让他去。
    威利 我没什么给他的,查利,我是穷光蛋,我是穷光蛋。
    查利 他饿不死。没一个人饿死。忘了他吧。
    威利 那我应当记住什么?
    查利 你太认真。管他妈的。瓶打碎了,押瓶钱就要不回啦。
    威利 你说得倒轻松。
    查利 我说得不轻松。
    威利 你看到我起居室里安装的天花板了吗?
    查利 看到啦,这活儿真不赖。安装天花板我可摸不着门。你怎么安装的?
    威利 这有什么关系?
    查利 得了,谈谈吧。
    威利 你想要安装天花板? .
    查利 我哪儿会安装天花板?
    威利 那你缠着我到底干什么?
    查利 你又动气了。
    威利 使不来工具的人算不上男子汉。你真讨厌!
    查利 别骂我讨厌,威利。
    [本大伯,拎着旅行袋和雨伞,从屋子右角走到台前。他是个不动声色的人,六十多岁,古着胡须,威风凛凛。他完全掌握着自己的命运,他身上有股远方来客的气息。正在威利说话的当口,他上场。
    威利 本,我累得要死。
    [本的音乐声起。本朝四下看看。
    查利 好,打下去;你就会睡得好些。你叫我本吗?
    [本看着手表。
    威利 真希奇。你一时叫我想起我哥哥本。
    本 我只能耽一会儿工夫。(他走来走去,打量着这地方。威利和查利继续打牌)
    查利 嘿,你没再听到他的消息吗?
    威利 林达没对你说吗?两星期以前我们收到非洲他妻子寄来的信。他死了。
    查利 原来如此。
    本 (暗自笑)哦,原来这里就是布鲁克林?
    查利 也许你少不了要分到他一些钱吧。
    威利 哪儿呀,他有七个儿子。我跟那人只有过一个机会……
    本 我得赶火车,威廉。阿拉斯加有几处地产我想买下。
    威利 好,好!要是当初我跟他上阿拉斯加去,一切情况就都完个不同啦。
    查利 别胡说,你上那儿会冻死的。
    威利 你在说些什么来着?
    本 阿拉斯加发财的机会多得很,威廉。想不到你居然不上那去。
    威利 可不,多得很呢。
    查利 呃?
    威利 我生平只碰到过这么一个知道成功秘诀的人。
    查利 谁?
    本 你们全家都好吗?
    威利 (吃进一笔赌注,笑眯眯)好,好。
    查利 今晚真够呛
    本 妈跟你一起住吗?
    威利 不,她老早就死了。
    查利 谁?
    本 真太糟糕了。妈可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
    威利 (对查利)呃?
    本 我真希望见见老娘。
    查利 谁死了?
    本 你有没有听到爸的消息?
    威利 (失常)你说谁死了是什么意思?
    查利 (吃进一笔赌注)你在说什么呀?
    本 (看看表)威廉,都八点半了!
    威利 (仿佛想驱散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愤怒地拦住查利的手)那副牌是我的!
    查利 我出A——
    威利 要是你不知道怎么打牌,我就不再把钱白扔给你了!
    查利 (起立)天呐,这是我的A!
    威利 我不跟你打牌了,不跟你打了!
    本 妈几时死的?
    威利 老早了。你压根儿就不知道怎么打牌。
    查利 (捡起纸牌,向门走去)得!下回我带一副有五张A的牌来。
    威利 那种牌我不打!
    查利 (对他转过身来)亏你还好意思!
    威利 是吗?
    查利 是的!(他出去)
    威利 (砰的冲他关上门)笨蛋!
    本 (威利穿过厨房的墙壁界限,向他走来)原来你就是威廉。
    威利 (握握本的手)本,我等你好久了!你的秘诀是什么?你是怎么搞出名堂来的?
    本 喔,说来话长。
    [早年的林达拎着洗衣筐,走上台前。
    林达 这是本吗?
    本 (殷勤地)你好,我的好弟妹。
    林达 这些年你一直在哪儿啊?威利老是在嘀咕,不知为什么你——
    威利 (不耐烦地把本从她身边拖开)爸在哪儿?你没跟着他?你怎么闯荡的?
    本 嘿,我倒真不知道你竟会记得这么多事情。
    威利 哦,不用说,那时我还是个娃娃,只有三四岁——
    本 三岁零十一个月。
    威利 多好的记性,本!
    本 我有好多企业,威廉,可我从来不记账。
    威利 我还记得我坐在大车车厢下面——那是内布拉斯加吗?
    本 那是南达科他,我给了你一束野花。
    威利 我还记得你朝一条空旷的大路走掉了。
    本 (笑)我到阿拉斯加去找爸。
    威利 眼下他在哪儿?
    本 我当时那年纪的地理概念可错到家啦,威廉。我走了几天工夫才发现原来朝正南走,所以没到阿拉斯加,结果却到了非洲。
    林达 非洲!
    威利 黄金海岸!
    本 主要是钻石矿。
    林达 钻石矿!
    本 是啊,好弟妹。可惜我只能耽一会儿工夫——
    威利 别忙走!孩子们,孩子们!(小比夫和小哈比上)听着。这位是你们的本大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告诉我两个小鬼吧,本!
    本 咳,小鬼啊,我十七岁那年闯进丛林地带,到二十一岁才闯出来。(他笑着)天呐,我发财了。
    威利 (对两个孩子)你们现在可明白我一直在说些什么了吧?只要肯闯,什么人间奇迹都会有的。
    本 (看看表)星期二我在克奇坎○8有个约会。
    威利 别忙走,本!请你谈谈爸的事。我要两个小鬼听着。我要他们知道自家的祖先是什么人。我只记得一个人留着一把大胡子,我在妈妈膝上,围火坐着,还有一种声调很高的音乐。
    本 是他的笛子。他吹笛子。
    威利 对,笛子,一点不错!
    [这时音乐声起,是支声调很高的欢乐的曲子。
    本 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是个心很野的人。我们最初在波士顿,他把全家人扔进大车里,就赶着车把这帮子人带着跑遍全国,一路上经过俄亥俄、印第安纳、密执安、伊利诺斯和西部各州。我们的车子就停在镇上,一路上兜卖他自己做的笛子。爸真是个了不起的发明家呀。光一个小玩艺儿,一星期里挣的钱就比你这种人一辈子里挣的还要多。
    威利 我就是这样把他们带大的,本——省吃俭用,广结人缘,门门都在行。
    本 是吗?(对比夫)往这儿打,小伙子——使劲打。(他捶捶自已的肚子)
    比夫 哦,不行,您哪!
    本 (摆出拳击架势)来,照我身上打!(他笑了)
    威利 去打呀,比夫!上啊,打给他看!
    比夫 好!(他拔出拳头,动手就打)
    林达 (对威利)为什么一定要他打呢,亲爱的?
    本 (同比夫斗拳)好小子!好小子!
    威利 嘿,怎么样,本?
    哈比 攻他左侧,比夫!
    林达 你们为什么打呀?
    本 好小子!(冷不防插进来,把比夫绊倒,看住他,拿尖悬空点着比夫的眼睛)
    林达 留神,比夫!
    比夫 乖乖!
    本 (拍拍比夫的膝盖)跟陌生人打架可不能手下留情,小子。那样你可休想闯出丛林地带。(握住林达的手,鞠了个躬)见到你真荣幸,林达。
    林达 (冷淡地缩回手,害怕)一路顺风。
    本 (对威利)祝你顺手 你在干什么行当?
    威利 推销员。
    本 哦。好吧……(他举手向众人告别)
    威利 不,本,你千万不要认为……(他搀住本的胳膊带他看)我知道,这里是布鲁克林,可我们也打猎的。
    本 喔,真的。
    威利 哦,可不,有蛇,有兔子,还有——所以我才搬到这里来。咳,比夫立刻就可以把随便哪棵树砍倒!小鬼!马上到人家建造公寓房子的工地上去搞点黄沙来。咱们这就把整个前门门廊翻修一下!瞧着,本!
    比夫 是,得令!跑步前进,哈普!
    哈比 (他和比夫边跑边说)我体重减轻了,爸,您看到了吗?
    [两个孩子还没走远,查利就穿着灯笼短裤上。
    查利 听着,要是他们再偷那座公寓大楼的东西,看守可要叫巡警来抓他们了!
    林达 (对威利)别让比夫……
    [本拼命大笑。
    威利 可惜你没看见他们上星期拖回家来的木料。至少有十二块整料的原木,这些木材可值一大笔钱呢。
    查利 听着,要是那看守——
    威利 我叫他们见鬼去,懂不性?可我这儿有一对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
    查利 威利,牢房里多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
    本 (拍拍威利的背,冲查利一笑)还有证券交易所里也多的是,朋友!
    威利 (陪着本打哈哈)你半截裤腿哪儿去了?
    查利 这些短裤是我老婆买的。
    威利 瞧你这模样正好少根高尔夫球棍,你上楼去吧,去睡觉。(对本)球大王!他跟他儿子伯纳德两人连枚钉子都敲不来!
    伯纳德 (冲进来)看守在追捕比夫!
    威利 (怒)住口!他又没偷东西!
    林达 (惊慌,赶紧往左面走)他在哪儿?比夫,好乖乖!(下)
    威利 (离开本,往左面走)没事。你怎么啦?
    本 小子有胆量!好样的!
    威利 (大笑)嗬,比夫那小子,胆大包天!
    查利 不知怎么回事。我那个新英格兰好汉回来了,他可身上淌着血,那边的人要宰了他呢。
    威利 走门路,查利,我有通天门路!
    查利 (讥讽)听到这话真高兴,威利。回头再来,咱们再打几局牌。我要把你在波特兰挣来的钱赢几个去。(他嘲笑威利,下)
    威利 (转身向本)买卖不景气,真要命。不过对我当然是另一码事。
    本 我回非洲去顺便再来看你。
    威利 (眼巴巴地盼着)难道你不能耽几天吗?你正是我需要的人,本,因为我——我在这儿有份好差使,不过我——唉,我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爹就撇下我,我从没机会跟他谈谈——不过,我还是感到自己有点儿是在混日子。
    本 我要误车啦。
    [他们相对站在舞台两侧。
    威利 本——咱们能不能谈谈我的两个孩子?他们为了我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瞧,可我——
    本 威廉,你对你两个孩子的教育可真是好极了。两个都是拔尖的男子汉大丈夫!
    威利 (紧紧抓住他这句话)哦,本,你说得好听!因为我有时害怕自己教他们的路子有点不正——本,我应当怎样教他们呀?
    本 (大言不惭,一字一句都说得大有分量)威廉,当初我闯进丛林地带那年才十七岁呀。我闯出来的那年还只二十一。可天呐,我发财了!(他在屋子右角那儿走进暗处)

  • budebuai

    budebuai 2008-11-24 00:48:01

    威利 ……发财了 !这正是我想要鼓舞他们的精神!闯进丛林地带!我做得对!我做得对!我做得对!
    [本处了,可是威利还在对他说话,这时林达穿着睡衣,罩着睡泡,走进厨房,四下张望,找寻威利,接着走到屋门,往外一看,看到了他。来到他左边。他瞧着她。
    林达 威利,亲爱的?威利?
    威利 我做得对!
    林达 你吃过奶酪了?(他答不上来)夜深了,亲爱的。呃,上床吧?
    威利 (两眼直盯着天)在这院子里看星星不把脖子拧断才怪呢。
    林达 你进来吗?
    威利 那根钻石表链究竟落到什么地方啦?还记得不?那会子本从非洲来的时候,他不是把一根镶着颗钻石的表链给了我吗?
    林达 你当掉了,亲爱的。都十二三年前的事啦。付比夫的电讯课学费了。
    威利 哎呀,那表链可好看呢。我去遛遛。
    林达 可你还穿着拖鞋呢。
    威利 (移步绕到屋子左面)我做得对!我对!(边走边摇头,半对着林达)真是个人物!值得同他一谈,我做得对!
    林达 (在威利后面喊着)可你还穿着拖鞋呢,威利!
    [威利快走掉了,比夫才穿着睡衣下了楼,走进厨房。
    比夫 你在外边干什么?
    林达 嘘!
    比夫 老天呀,妈,他这样做有多久啦?
    林达 别说,他会听见你的。
    比夫 他到底怎么回事?
    林达 到早上就没事了。
    比夫 咱们该做些什么?
    林达 哦,乖孩子,你该做的多着呐,可是现在没什么要你做的,去睡吧。
    [哈比下楼,坐在梯级上。
    哈比 我从没听到过他说话嗓门这么大,妈。
    林达 哦,经常回来走走,你们就会听到他了。(她在炊桌边坐下,缝补威利茄克衫的衬里)
    比夫 您为什么不写信把这告诉我,妈?
    林达 我怎么给你写信啊?你有三个多月地址不明。
    比夫 我经常走南闯北。可您也知道我一直都在想念您。这个您总知道,对不,好妈妈?
    林达 我知道,乖儿子,我知道。可他总盼着来信。只是想知道事情还有个转机罢了。
    比夫 他不见得老是这副德行吧?
    林达 你一到家他老是闹得最凶。
    比夫 我一到家?
    林达 你写信说你要回来,这时他就眉开眼笑,净谈着未来,嘿——他真上劲呢。等到你回来的日子越靠近,他也就越发心神不定,后来你一到家,他就吵啊闹啊,好象对你发脾气。我想,这或许是因为他不肯同你敞开儿谈谈。你们爷儿俩为什么这样敌对?这是为什么?
    比夫 (含糊其词)我并不可恶,妈。
    林达 可你一进门就吵开啦!
    比夫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是存心想要改变一下。我试试看,妈,您明白吗?
    林达 这会儿你回家来不走了吧?
    比夫 不知道。我想考虑考虑,看看做些什么。
    林达 比夫,你总不能考虑一辈子吧? l
    比夫 我扎不下根来,妈。我没法常住下来,老这样过日子。
    林达 比夫,人可不比鸟,春天来了就飞来,春天去了就飞走。
    比夫 您的头发……(他摸摸她的头发)您的头发都那么白了。
    林达 哦,自从你念中学时头发就白了。我现在只不过不染黑罢了。
    比夫 再染黑吧,行不?我不愿意叫我的好妈妈见老。(他笑了)
    林达 您真是个毛孩子!您以为自己可以一去就是一年半载而……这会儿你心里可得明白,有朝一日你来敲门这里会住着陌生人——
    比夫 您胡说些什么呀?您还没满六十呢。妈。
    林达 那你爸爸咧?
    比夫 (笨嘴拙舌)嗯,我说的也包括他在内。
    哈比 他可敬佩爸咧。
    林达 比夫,乖儿子,要是你一点都不体谅他,那你对我就一点也体谅不了啦。
    比夫 我准能体贴您,妈。
    林达 不。你不能光来看我,因为我爱他。(眼看就要掉泪,但只是眼看要掉罢了)他是天底下对我最贴心的人,我决不让任何人嫌弃他,使他矮人三分,愁眉苦脸。你趁早拿定主意,宝贝,这可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你要么认他是爸爸,对他尊重,要么别再上门。我知道他不好相处——谁也比不上我清楚——不过……
    威利 (从左边,笑着喊)嗨,嗨,比夫!
    比夫 (移步出门想去找威利)他到底怎么啦?(哈比拦住他)
    林达 别——别走近他!
    比夫 不要护着他了!他一向都把您踩在脚底下,他一向对您一丁点儿都不尊重。
    哈比 他一向尊重——
    比夫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哈比 (憋着气)就是别骂他疯!
    比夫 他没人格——查利就决不会这样做,不会在自己屋里——把自己头脑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吐出来。
    哈比 查利根本用不着象他这样逆来顺受。
    比夫 人家情况比威利•洛曼更糟。真的,我亲眼见到过他们!
    林达 那你就认查利做你爸吧,比夫。你办不到吧,是不是?我倒不是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威利•洛曼从没挣过大钱。他的名字也从没见过报。他不是空前未有的杰出人物。可他是一个人,他正碰到一件倒霉的事。所以一定得关心他。可不能让他象条老狗似的给扔进坟墓。说到头来可得对他这么个人关心,关心呢。你骂他疯——
    比夫 我没这意思——
    林达 不,不少人以为他精神失常。不过只要有点儿知人之明,就了解他的毛病在哪儿。他这个人只是心力交瘁罢了。
    哈比 可不!
    林达 小人物也会象大人物一样心力交瘁。到今年三月他就为一家公司工作了三十六年啦,替他们的商标打开新天下,如今,人老了,他们竟不给他薪金。
    哈比(愤愤不平)这个我不知道,妈。
    林达 你从没问过,宝贝儿!既然你还能从什么地方弄到钱花,你哪会费心去想他啊。
    哈比 可我上回给过您钱——
    林达 圣诞节,五十块!装热水设各就花了九十七块半!五星期来他一直靠佣金过活,就象个初出茅庐的新手!
    比夫 那群忘恩负义的狗杂种!
    林达 难道他们比他亲生儿子更不是东西吗?当初他为他们拉到生意的时候,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们倒还挺欢迎他呢。可如今,他的老朋友,那些打心底里喜欢他,碰到紧要关头总是交给他一些定货单的老主顾——早都死的死,退休的退休了。他过去一天可以在波士顿接连跑六七家商行,如今呢,他经常把手提旅行箱从汽车里取出来又放进去,放进去又取出来,弄得他心力交瘁。如今他不跑码头就净说话了。他开车开了七百英里路,开到那里一看,没有一个人再认识他,也没有一个人欢迎他。一个子儿也没挣到手就再开七百英里路回家,他一个人脑子里会有什么想法啊?他为什么不应该自言自语?为什么?如今竟落到这个地步,不得不每个星期都去找查利借五十块钱,还骗我说是他的工资!这种局面能撑多久?多久?你们明白我坐在这儿等什么吗?你居然还对我说他没人格?这个人从来没有一天不是为了你们好而操劳的!他几时为了这点得过奖章?活到六十三岁这把年纪,回过头一看,他两个比性命还宝贝的儿子,竟有一个是玩弄女性的浪荡鬼——难道这就该是他的报应吗?
    哈比 妈!
    林达 孩子,你就是这么个活宝!(向比夫)还有你!你过去对他的那份爱呢?你们爷儿俩不是很好的一对吗?你过去每天晚上在电话里跟他谈得多欢!他抽不出身子回家来看你,他又是多么寂寞呀!
    比夫 得了,妈。我就住在自已房里,去找份活干。我躲开他,这不就结啦。
    林达 不,比夫。你不能住在这里,你们两人一直吵架。
    比夫 他把我撵出这屋子,还记得不?
    林达 他为什么撵你?我根本不知道原因。
    比夫 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假正经,他不喜欢那个知道底细的人在身边!
    林达 为什么是个假正经?怎么个假法?你指的是什么?
    比夫 别把责任统统都推给我。这是我跟他两人之间的秘密——我只能说这些。从今以后我出一份钱。我拿出一半工资他就解决了。他就太平了。我要去睡了。(他动身上楼)
    林达 他太平不了。
    比夫 (在楼梯上回过头来,大发雷霆)我尽管痛恨这个城市,还是要住在这里。你还要我怎么样?
    林达 眼看他就要死了,比夫。
    [哈比急忙回过头看她,大吃一惊。
    比夫(静默片刻)他为什么就要死了?
    林达 他一直在想法自杀。
    比夫 (大惊失色)怎么搞的?
    林达 我过一天算一天。
    比夫 您在说些什么?
    林达 还记得我写信给你说起他又撞坏汽车了吗?二月里的事
    比夫 呃?
    林达 保险公司的稽查员来了。他说他们有证据。去年这些事故统统都——不是——不是——意外事故。
    哈比 他们怎能这么说?真是胡说八道。
    林达 好像有个女人……(她的话被打断,趁此歇了口气)
    比夫(尖削而不失分寸)什么女人?
    林达(同时)……这个女人……
    林达 什么?
    比夫 没什么。说下去。
    林达 你说什么?
    比夫 没什么。我只是说什么女人。
    哈比 她怎么啦?
    林达 哦,据说她正顺着那条路走去,看见了他的汽车。她说他根本开得不快,还说他的车轮没打滑。她说他开到那座小桥,就故意撞在桥栏杆上,多亏水浅才捡了条命。
    比夫 喔,不,他大概又睡着了。
    林达 我想他不见得睡着。
    比夫 为什么不见得?
    林达 上个月……(费了很大的劲)唉,孩子啊,要谈这种事可真难啊!在你们看来,他无非是一个大笨蛋,可是说真的,他心肠比许多人都好。(她说不下去,擦擦眼睛)我正找一根保险丝。电灯不亮了,我走到地下室去。就在保险丝盒子后面——碰巧撞见了——有一段橡皮管——很短。
    哈比 真的?
    林达 在橡皮管的一头有个小零件。我马上就明白了。果然,在烧水的煤气灶底肚上有个新的小火门儿接在煤气管上。
    哈比 (怒)这个——傻瓜蛋。
    比夫 你把小火门儿拆掉了吗?
    林达 我——我不好意思。我怎能对他提起这件事呢?我每天下去,把那小橡皮管拿掉。可是,等他回家,我又把它放回原处。我怎能那样叫他下不了台呢?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孩子啊,我过一天算一天。说真的,他心里有什么念头我都清楚。这话听上去多老派,多荒唐,可是老实告诉你们,他把整个一生都泡在你们身上,而你们竟然对他甩手不管。(她在椅子里弯着身子,抽泣,两手捧着脸)比夫,我对天发誓!比夫,他的生命都操在你手里!
    哈比 (对比夫)你觉得那大傻瓜怎么样!
    比夫 (吻她)得了,好妈妈,得了。现在全都妥了。我过去太疏忽了。我明白了,妈。如今我不走了,我对您发誓,我要埋头苦干。(在一阵良心谴责的狂热下,跪在她面前)只是——您瞧,妈,我不配做买卖。倒不是我不想试,我要试的。我要好好干。
    哈比 你准行。你做买卖的毛病在于你根本不去想法子讨好人家。
    比夫 我知道,我——
    哈比 就象你为哈里森店里工作那阵子。鲍勃•哈里森说了你最能干,你反而去干些蠢事,比如在电梯里象个丑角那样吹口哨,吹奏一首首的歌曲。
    比夫 (跟哈比顶)那又怎样?我有时喜欢吹口哨。
    哈比 人家是决不会把一个在电梯里吹口哨的家伙提拔到负责岗位上去的!
    林达 得了,快别吵啦。
    哈比 比如晌午的时候你扔下活不干,溜出去游泳。
    比夫 (怨气直升)嘿,你不溜吗?你不是经常开小差吗?在晴朗的夏天里?
    哈比 对,可我有人打掩护!
    林达 孩子们!
    哈比 要是我溜号,老板打电话到随便什么地方都找得到我,他们会对他一口咬定我刚走开。比夫,我要对你说几句我不愿意开口说的话,在商界,有人认为他疯了。
    比夫(怒)操他的商界!
    哈比 行,操吧!了不起,可自己别露出尾巴来!
    林达 哈普,哈普!
    比夫 我才不在乎人家怎样想呢!他们嘲笑爹这么多年,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们跟城市这个疯人院不是一路!我们应当到旷野里去做搅拌水泥的活,或者——或者做木匠活。木匠是可以吹口哨的!
    [威利自左侧屋子门口走进来。
    威利 连你爷爷也比木匠要强。(静默。大家看着他)你白活了。我管保伯纳德决不在电梯里吹口哨。
    比夫 (仿佛想跟威利打哈哈来脱身)哦,可您吹的,爸。
    威利 我一生从没在电梯里吹过口哨!商界里有什么人当我疯了?
    比夫 我可是说说玩玩的,爸。快别当真啦,行不?
    威利 滚回西部去!当个木匠,当个牧童,去逍遥吧!
    林达 威利,他只不过说——
    威利 我听到他说什么!
    哈比 (想法抚慰威利)嗨,爸,得啦……
    威利 (接着哈比的台词说下去)嘿,他们取笑我?到波士顿的法林商行去,到哈伯商行去,到斯莱特里商行去。提起威利•洛曼这名字,瞧瞧怎么着吧!赫赫有名!
    比夫 行了,爸!
    威利 大名鼎鼎!
    比夫 行了!
    威利 为什么你老是损我?
    比夫 我可一句话也没说过。(对林达)我说过一句话没有?
    林达 他什么话也没说过呀,威利。
    威利 (走向起居室门口)行了,明天见吧,明天见吧。
    林达 威利,亲爱的,他刚才决定……
    威利 (对比夫)要是明天你闲得慌,把起居室里我新安装的天花板粉刷一下。
    比夫 明天一早我就出门。
    哈比 他要去见比尔•奥利弗,爸。
    威利 (感兴趣)奥利弗?干什么?
    比夫 (留有余地,但气犹未消)他一直说要借给我钱,我希望做做买卖,因此说不定要请他照顾我一下。
    林达 好极啦!
    威利 别打岔。这事有什么好?纽约城里就找得到五十个人会借给他钱。(对比夫)体育用品吗?
    比夫 大概是吧。我对这个还懂得点——
    威利 他对这个还懂得点!你对体育用品比斯波尔丁还懂行,老天爷呀!他给你多少啊?
    比夫 我不知道,我连见都没见到他呢,不过——
    威利 那你说些什么?
    比夫 (发火)得了,我只说过我要去见他,没别的啦!
    威利 (转身)啊,你蛋还没孵就在数鸡啦。
    比夫 (动身上楼)哎呀,见鬼,我要去睡了!
    威利 (在他后面追着喊)在我家里不准你乱骂!
    比夫 (回头)您几时变得嘴上干净了?
    哈比 (打算拦住他们)等一等……
    威利 别对我用那种腔调说话!我受不了!
    哈比 (一把拖住比夫,大声嚷着)等一等!我有个主意。我有个行得通的主意。这儿来,比夫,咱们马上从长计议一下,淡出个名堂来。上回我去佛罗里达那阵子,我想到了一个推销体育用品的妙主意。我忽然又想起来了。比夫,你跟我两人——咱们开一个商行,洛曼商行。咱们训练上两个礼拜,搞两次体育表演。明白吗?
    威利 这倒是个主意!
    哈比 等等!咱们组织两个棒球队,明白吗?两个水球队。咱们互相赛球。这种宣传可值一百万块呐。两兄弟,明白吗?洛曼兄弟。在“大棕榈”体育场表演——在所有的旅馆。在体育场、棒球场,到处挂着横幅:“洛曼兄弟”。乖乖,咱们就能推销体育用品!
    威利 这个主意值一百万块!
    林达 妙极啦!
    比夫 就这个来说我可在行。
    哈比 比夫,这件事妙就妙在它不象做买卖。咱们又可以出外打球了……
    比夫 (热心)哟,那真……
    威利 百万美金……
    哈比 你决不会对这个玩腻了,比夫。咱们又是一家子了。恢复了过去的门楣,和和美美,要是你想要溜出去游泳或是什么的——咳,你就尽管去吧!再也没有哪个精明强干的小
    子胜过你啦!
    威利 打遍天下无敌手!你们哥儿俩在一起绝对能打遍文明世界。
    比夫 我明天就去找奥利弗。哈普,如果咱们能搞出来的话
    林达 说不定事情渐渐——
    威利 (大为兴奋,对林达)别打岔!(对比夫)你去找奥利弗时可别穿一身运动衣。
    比夫 不,我会——
    威利 穿套好衣服,话不宜多,别扯笑话。
    比夫 他倒喜欢我。一向喜欢我。
    林达 他疼你!
    威利 (对林达)你住口!(对比夫)一本正经走进去。你不是去求他给你一份杂差干。这里谈的是钱。要稳重、要斯文、要严肃。人人都喜欢说笑逗乐的人,可没人借给他钱。
    哈比 我自己也会想方设法搞到些钱的,比夫,我准搞得到。
    威利 我看你们两个小子将来准干大事,我想你们苦出头了。不过要记住,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末了儿才有一大笔到手。开口一万五。你打算开口要多少?
    比夫 乖乖,我不知道一一
    威利 别说“乖乖”。“乖乖”是孩子话。走进门开口要一万五的大人不兴说“乖乖”!
    比夫 可我想,最多给一万了。
    威利 别太客气。你总是开价太低。进门先打哈哈。别愁眉苦脸的。用两个好听的故事做开场自来打开局面。问题不在你说些什么,问题在于你怎么个说法——因为出色的人总能马到成功。
    林达 奥利弗一向极为看重他——
    威利 你让不让我说话?
    比夫 爸,别对她嚷嚷,行不?
    威利 (怒)我在说话不是?
    比夫 我一直不喜欢您对她嚷嚷,我正告您啦,就这句话。
    威利 你算老几,做起当家的来啦?
    林达 威利——
    威利 (冲着她)妈的,别老护着他!
    比夫 (怒火冲天)不准对她嚷嚷!
    威利 (忽然软了下来,垂头丧气,羞愧难言)替我向比尔•奥利弗问好——他也许记得我。(他自起居室门口下)
    林达 (放低声音)你为什么硬要惹事呢?(比夫转脸不睬)你瞧你说话刚露出点希望,他顿时变得多么亲热?(她转向比夫)上楼去,跟他请个安。别让他这样憋着气睡觉。
    哈比 得啦,比夫,让他高兴高兴。
    林达 乖,请吧。只要请个安就行。要他开心可费不了多大事。来。(她穿过起居室门口,在起居室里朝楼上喊着)你的睡衣挂在洗澡间,威利!
    哈比 (朝林达出去的方向看着)多好的女人!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你知道吗,比夫?
    比夫 原来他不拿薪水了,天呐,挣佣金!
    哈比 得,咱们面对现实吧:他已经不是生财有道的推销员了。只是有时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可亲的人物。
    比夫 (下决心)借给我十块钱,行不?我想要去买几条新领带。
    哈比 我要带你到我熟悉的一个地方。货色好看。明天穿上我的一件条子衬衫。
    比夫 妈头发白了。她变得真老。乖乖,我明天要去找奥利弗,敲他一下——
    哈比 快上去。跟爸说一声。咱们让他高兴一下吧。快。
    比夫 (兴奋)伙计,不瞒你说,有一万块钱呢!
    哈比 (他们走进起居室时)那才象句话,比夫,我还是头一回听到你流露出过去的胆量!(自起居室里传出说话声,越来越轻)你应当跟我一起过,老兄,你看中哪个妞儿尽管说……(最后一句台词简直听不清。他们正上楼到两老的卧室)
    林达 (走进卧室,对正在洗澡间的威利说话。她替他铺床)你能不能把淋浴龙头修好?漏水啦。
    威利声 (自洗澡间)一下子什么东西都坏了!该死的抽水马桶,应当告他们,那帮家伙。我还来不及拉完,那东西就……(他叽哩咕噜)
    林达 我不知道奥利弗是不是还记得他。你看他记得起吗?
    威利 (穿着睡衣走出洗澡间)记得他吗?你怎么啦,疯了?要是他早就跟着奥利弗,这会儿可爬上顶了。挨到奥利弗看中他就好了。你一点也不知道一般人有什么才干。如今一般年轻人——(他上床)——有个屁才干。他在这世界上的最大本事是到处流浪。
    [比夫和哈比走进卧室。冷场片刻。
    威利 (突然住口,看着比夫)倒想听听你说什么,孩子。
    哈比 真有趣,他想来跟您请安。
    威利 (对比夫)好。把他治伏了,孩子。你想要跟我说什么?
    比夫 放心好了,爸。明儿见。(他转身要走)
    威利 (忍不住)要是你跟他说话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掉下了办公桌——比如一包什么东西——千万别去捡。他们自有茶房去收拾。
    林达 我要做一顿丰盛的早餐——
    威利 你让我说完行不行?(对比夫)告诉他你在西部做买卖。别说在牧场干活。
    比夫 好吧,爸。
    林达 我想一切——
    威利 (不顾她说话径自说下去)可别开价太低。至少一万五。
    比夫 (受不了他)好咧。明儿见,妈。(他动身走了)
    威利 因为你有才气,比夫,记住这点。你多才多艺……(他躺下,心力交瘁。比夫走出)
    林达 (跟在比夫后面喊)好好睡一觉,宝贝儿!
    哈比 我打算结婚了,妈。我想要告诉您一声。
    林达 去睡吧、乖。
    哈比 我只是想要告诉您一声。
    威利 好好干下去。(哈比下)天哪……还记得挨贝特斯球场○9那场球赛吗?全市锦标赛?
    林达 歇歇吧。要我给你唱歌吗?
    威利 嗯。给我唱吧。(林达哼着一支轻柔的催眠曲)当时那球队一出场——他是身材最高大的一个,记得吗?
    林达 噢,记得。一身金黄色球衣。
    [比夫走进暗沉沉的厨房,抽着烟,离屋。他走向舞台前方,沫浴在一派金光之中。他抽着烟,凝视着夜色。
    威利 他就象尊年轻的神。大力神赫尔克里士○10啊什么的。还有太阳,太阳照遍他全身。还记得当时他是怎么向我挥手的吗?就在球场上,身边还站着三个大学的代表。还有我带来的老主顾,他一出场那片欢呼声——洛曼,洛曼,洛曼!老天爷呀,他早晚总会成个大人物。象这么一个赫赫有名的明星,决不会真的消失的!
    [威利身上的灯光隐去。隔着厨房墙可以看见近楼梯的煤气灶开始发光,烧得通红的一圈炉眼喷出蓝幽幽的火苗。
    林达 (怯生生地)好威利,他有什么跟你过不去的?
    威利 我累坏了。别再说了。
    [比夫慢慢地回到厨房。他站住,盯着煤气灶。
    林达 你要不要请求霍华德让你在纽约工作?
    威利 一早就做。一切都会好的。
    [比夫伸手到煤气灶后,拉出一段橡皮管。他大为吃惊,回过头朝威利房里看着,房里还亮着灯,响起林达,绝望而单调地哼唱的曲调。
    威利 (透过窗子凝视月光)哎呀呀,瞧月亮在大楼间移动呢!
    [比夫把橡皮管绕在手上,迅步上楼。

    ——幕 落

    注释
    ○1扬克斯(Yonke了s):纽约州东南小城市,在哈得逊河东岸。
    ○2史蒂倍克(Studebake了):美国名牌汽车。
    ○3 古德里奇(B.F.Good了ich,1841—1888):美国物理学家和枳胶制造商,古德里奇(旧译固特异)橡胶公司创始人。
    ○4 雪佛兰(Chev了olet):美国名牌汽车。 ‘
    ○5 哈比的爱称。
    ○6 吉恩•滕尼(Gune Tumtey,1898-1978):美国1926年重量级拳击冠军,1928年退休。
    ○7 “丛林”既指非洲的原始森林,又指为生存而残酷斗争的地方。
    ○8 克奇坎(Ketchikan):美国阿拉斯加州一个小镇。
    ○9 埃贝特斯球场是纽约布鲁克林区贝德福特大街的一个著名球场。
    ○10 赫尔克里士(He了cules):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人物,大神宙斯之子,力大无穷,曾完成十二项英雄事迹。

    第 二 幕

    [可以听到悠扬轻松而欢快的乐声。乐声消失,幕启。威利只穿着衬衫,坐在厨房炊桌边,呷着咖啡,帽子搁在腿上。他一喝完,林达就给他杯里斟满。
    威利 好咖啡。吃得真痛快。
    林达 我弄几个鸡蛋怎么样?
    威利 不要。歇歇吧。
    林达 你看上去睡足了,亲爱的。
    威利 我睡得象死人。几个月来还是头一回。想想看,在星期二早上竟睡到十点钟。嘿,孩子们大清早就走了?
    林达 他们八点钟出的门。
    威利 好极了!
    林达 看到他们一块儿走真叫人乐得心头直扑腾。我到处都闻到屋里那股刮胡子的香液味!
    威利 (笑眯眯)呣 ——
    林达 今天早上比夫大变样。他那副态度看来充满希望。他迫不及待地想赶到闹市去见奥利弗。
    威利 他时来运转啦。没说的,有种人就是得过好长工夫才——踏实。他怎么打扮?
    林达 穿他那套蓝衣服呗。穿上那套衣服可神气呐。穿上那套衣服——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威利自桌边起立。林达替他拿着茄克衫。
    威利 真是的,那还用说吗。哎呀,今晚我回家路上要买些种子来。
    林达 (大笑)那敢情好啊。不过后院里阳光不足。再也长不出什么东西。
    威利 你等着吧,宝贝,用不了等到事情完了,咱们就可以在乡下搞一小块地方,我来种些蔬菜,养几只鸡……
    林达 你早晚总归办得到,亲爱的。
    [威利没穿上茄克衫就走开。林达跟着他。
    威利 那时他们都结了婚,回来过周末。我要造所小客房。因为我有那么多好工具,我只需要一点木材,只要心境上安宁些就行啦。
    林达 (喜滋滋地)我替你缝好衬里了……
    威利 我可以造两所客房,那么他们两个都可以来。他决定向奥利弗开口要多少钱了吗?
    林达 (给他穿上茄克衫)他没提起这事,可我猜想总是一万啊,或是一万五。你今天打算跟霍华德谈谈吗?
    威利 是啊。我要直截了当提出来让他考虑。他总得把我这个跑码头的工作调动一下吧。
    林达 威利啊,别忘了开口要点预支,因为咱们要付保险费。眼前可拖到宽限期了。
    威利 要一百……?
    林达 一百零八块六毛八。因为咱们手头又紧啦。
    威利 为什么手头紧?
    林达 唉,你汽车上的马达要修……
    威利 那辆史蒂倍克老爷车!
    林达 还有电冰箱又得付一期款……
    威利 可冰箱刚才又出过毛病啦!
    林达 唉,冰箱旧了,亲爱的。
    威利 我早跟你说过,咱们应当买一个大做广告的冰箱。查利买了一个通用电器公司出的货,用了二十年,还不坏,那个狗娘养的。
    林达 可是,威利——
    威利 有哪个听说过哈斯丁斯牌冰箱?我希望这辈子有朝一日能用现金当场买下一样东西,免得它坏!我老是跟垃圾堆竞赛。我的汽车刚付完最后一期款子,汽车已经快报销啦。电冰箱啃起传动带来简直没命。那些东西的寿命他们都算好了。他们算准了,你付清最后一笔款子的时候,东西也正巧完蛋。
    林达 (看见他解开茄克衫钮扣,替他扣上)总共两百块钱就能对付过去了,亲爱的。这笔钱还包括最后一期的房子押款。
    威利,付清这笔款子,房子就属于咱们了。
    威利 付了二十五年啦!
    林达 咱们买房子时比夫还只九岁。
    威利 唉,这真是件大事。要熬上二十五年才付得清押款倒也是——
    林达 这下大功告成啦。
    威利 我在这座房子上面耗费的水泥、木材和翻造工程有多少啊!房子里再也找不到一条裂缝。
    林达 哎呀,这房子可派上用场啦。
    威利 派什么用场?早晚会来上个陌生人,搬进来住,这不就结啦。只要比夫肯要这座房子,成个家……(他动身想走)回头见,我迟了。
    林达 (忽然想起来)噢,我忘了!你应该去同他们一起吃饭。
    威利 我?
    林达 在六马路附近四十八号街上的弗兰克小饭馆。
    威利 是吗!那你呢?
    林达 不去,就你们爷儿三个!他们打算请你大吃一顿!
    威利 开玩笑吧!谁想出来的主意?
    林达 今天早上比夫来找我,比夫他说,“告诉爹,我们要请他大吃一顿。”六点钟到。你同两个孩子要一起吃晚饭啦。
    威利 乖乖,妙啊!这事实在太好了。我要叫霍华德服了我,宝贝。我要弄笔预支,还要搞到一份纽约的差使回来。他妈的,我马上就去办!
    林达 噢,这副精神才象样呢!威利!
    威利 我今后再也不开汽车啦!
    林达 转运啦,威利,我觉得出是转运啦!
    威利 那还用说。回见,我迟了。(他又动身想走)
    林达 (奔向炊桌拿手绢,一边追着喊他)你带眼镜了没有?
    威利 (找眼镜,随即回来)嗯,嗯,带上眼镜啦。
    林达 (给他手绢)还有条手绢。
    威利 嗯,手绢。
    林达 还有你的糖精呢?
    威利 嗯,还有我的糖精。
    林达 下地铁楼梯要小心。
    [她吻他,手里一只丝袜露了出来。威利看到了。
    威利 你别再补丝袜了,行不行?至少我在家的时候不要补。叫我看了心烦。什么道理我没法告诉你,对不起。
    [林达跟着威利走过屋前那块舞台前方,手里藏着丝袜。
    林达 别忘了,弗兰克克小饭馆。
    威利 (走过台口)说不定甜菜在这儿能长出来。
    林达 (笑)可你试过那么多回了。
    威利 嗯。好吧,今天别干得太累。(他走到屋子右角,不见人影了)
    林达 小心!
    [威利刚走开,林达对他挥手告别。忽然电话铃响了。她奔过舞台,走进厨房,拿起听筒。
    林达 喂?噢,比夫!你来电话我很高兴,我刚才……对,不错,我刚告诉了他。对,他六点钟到那儿去吃晚饭,我忘不了。听着,我正巴不得想告诉你呢。你知道我跟你说起过的那根小橡皮管吗?就是他接在煤气灶上的?今天早上我终于打定主意走到地下室去,想拿掉它,弄掉它。谁知不见了!想得到吗?他自己拿掉了,东西不在那儿了!(她听着)几时?噢,原来是你拿的。噢——没什么,只是我希望他自己拿掉罢了。噢,我并不担心,宝贝儿,因为今天早上他出门可高兴呢,就象从前那年月!我再也不害怕了。奥利弗先生接见你了吗?……哦,那你等着吧。宝贝儿,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没见到他之前,可别太紧张了。跟爹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他兴许也有好消息呢!……对了,一份纽约的差使。今晚跟他亲热些,乖。要对他有情分。因为他只不过是条想找个避风港的小船。(她忧喜交集,不住哆嗦)噢,那好极了,比夫,你这下救了他的命啦。谢谢,宝贝儿。他走进饭店时,你就搂住他。给他陪个笑脸。这才是好孩子……回头见,乖……你梳子带了?……好极了。回头见,乖比夫。
    [在她打电话的时候,霍华德•华格纳,三十六岁,在一张小小的打字机桌边转过身子来,桌上搁着一架钢丝录音机,他正动手插上电源插头。这一景在舞台左前方。灯光渐渐从林达身上隐去,在霍华德身上亮起。霍华德正专心给录音机装上录音带,威利进来时,他只是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威利 嗯,哼!
    霍华德 喂,威利,进来。
    威利 想找你谈一会儿,霍华德。
    霍华德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一会儿就跟你谈。
    威利 那是什么?霍华德?
    霍华德 难道你没见过这玩艺儿?钢丝录音机。
    威利 噢。咱们谈一下好吗?
    霍华德 录音用的东西。昨天刚到。搞得我快中邪了,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妙的机器。我整整玩了一夜。
    威利 你要这干吗?
    霍华德 我买来记录我口授的话,不过这个什么都能录。听听这个。我昨晚带到家里。听我录下的音。先是我女儿。听好。(他轻轻一按电键,就听到用口哨吹奏的《酒桶滚滚》)听这小妞儿吹的口哨。
    威利 声音逼真,是吗?
    霍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