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是哲學的一部分,美的生活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審美的標準就是人類生活最高尚、最優美的一種理想。美學的重要,不但在它把人生的形態和社會的觀念哲學化、藝術化、文學化,而尤其在它確立一種生活的理想,使人人於不知不覺中提高生活,一齊朝著這個理想走去。
形體美是美學中最普遍的觀念,也是最難表現的觀念。西洋形體美的表現方法,有雕刻、圖畫、文學等等。在希臘時代,雕刻已經發達到登峰造極的地位,不但表現希臘民族美的典型,而且至今還令我們讚歎欣賞。中國的雕刻比較的不很發達,如雲崗、龍門的造像,是不可多得的。至於古書存留的,歷經喪亂,也漸減少,最古的畫恐怕就要算晉朝顧愷之的了,但是也多憑後人的鑒定。因此我們要說明中國歷代形體美的標準,祇有注重文學方面,尤其是詩歌方面。況且文學詩歌,實最足以代表某一個時代的心理和風尚。
中國民族的體格,本來是雄健優美的,不幸後來漸漸退化、漸漸頹唐。不要說我們的遠祖「穴居野處,茹毛飲血」戰勝自然的環境,開闢錦繡的河山,都是靠著偉大堅強的體格,就據有史以後的記載而言,湯高九尺,文王十尺,孔子九尺六寸,哪個不是堂堂正正魁梧威嚴的儀表?(就說商周尺比現在的小,無論怎樣折合起來,也一定比今人高多了。)至於說到中國的文學,最早的要算《詩經》。《詩經》裡面,形容男女形體美的地方,非常之多。《詩經》裡面的標準男子 可以公叔段為代表。他是怎樣的美呢?「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叔於田,乘乘馬,執轡如組,兩驂如舞;叔在藪,火烈具舉,襢裼暴虎,獻於公所,將叔無狃,戒其傷女。」這種力大身強、乘馬飛舞的男子,是當時公認為最美的典型男子,所以大家對他的讚揚是「叔於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我們要注意這最後一句,是明明的標出美字來的。《詩經》裡面的標準女子,可推莊姜。她的美又是怎樣呢?「碩人其頎,衣錦褧衣;」「碩人敖敖,說于農郊;」「華彼穠矣,顏如桃李。」可見她不是嬌小玲瓏,也不是瘦弱柔靡,而是健偉豐滿、端莊流麗的。《詩經》裡面的表情詩,描寫男女愛情想像中的人物是「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伏枕。」這種抒情戀愛的詩章所表現的,也莫不是偉大壯嚴的姿態。
這種審美的觀念,直到漢朝,都是維持著的。漢武帝的李夫人,將要病死的時候,卻不要武帝去看她,原因是她不願武帝看見她的病容。漢之外戚,名將很多,如西漢的衛青、霍去病、李廣利等,東漢的竇憲等,都是橫征沙漠,威震殊方的勇士,則他們家庭遺傳的體魄,可想而見。東漢的審美的標準,並未降低。《隴西行》中形容的女子是:「好婦出門迎,顏色正敷偷。」所謂「敷愉」正是豐潤和悅的象徵。漢末魏初也是一樣。曹子建的《洛神賦》中寄託的美人是「翩若驚鴻,宛若游龍、容曜秋菊,華茂春松。」驚鴻游龍是何等活潑!秋菊春松是何等飽滿!晉朝顧愷之《女史箴》等所畫的人物,也都充分表現著健康、碩大、莊重,甚至到了東晉南北朝,標準仍還未變。雲崗造像,是北魏偉大的遺留,表現當時形體的標準。「羊侃侍兒能走馬,李波小妹解彎弓,」都是這時代女子的風尚。就是北齊亡國的君主所戀戀的女子,還是「傾城最在著戎衣」,而與君王能再射獵一圍的女子。
唐朝是中國的鼎盛時代。那英明神武手創天下的唐高祖、唐太宗,其體格之雄健,不問可知。唐朝的標準美人,是文學上形容最多的楊太真。白居易描寫楊太真的美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環肥」之美是贊頌她身體豐滿的健美。「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金門,」他的姊姊進宮是騎馬的,不是坐轎子,坐滑竿兒的。不但后妃貴戚如此,宮女也是一樣。王建的宮詞形容唐朝的宮庭生活最多。他就寫道:「射生宮女宿紅妝,把得新弓各自張。」這種尚武的精神,已成為一時的風氣。一個國家在強盛興旺的時期,不但武功發達,就是民族的體格,也是沈雄壯健、堂皇高大,不是鬼鬼祟祟的樣子。
中國民族的衰落,可以說是從宋朝,尤其是從南宋起,特別看得出來。這在文學的表現中,最為明顯。宋初的花蕊夫人說孟蜀的滅亡是「十四萬軍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為什麼大軍的戰士,都不成其為男兒呢?南唐二主的詞,更充分表現出當時精神的萎靡與頹唐。李後主的名句是:「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這種生活情趣,無怪他要「沈腰潘鬢銷磨」了。所以他「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唱別離歌,垂淚對宮娥。」被擄辭廟的日子,不對祖宗牌位痛哭,而反對著宮娥垂淚,不能不佩服他的閒情逸致!到了北宋徽、欽二字,徽宗字雖寫得秀勁,畫雖然畫得出色,但是他們體格不等到五國城的日子,已經是不行了。北宋晚年秦少游「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的女兒詩句,很可作為當時文人的寫照。北宋如此,南宋尤甚。文學的作品中,充滿了頹廢的意味。當時詩人裡面,最不受時代空氣籠罩的,要推陸放翁。他說:「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已經不免強作豪語。他是最熱烈愛國的人,但是他最後也成為「心如老驥常千里,身似春蠶已再眠;」終究是「關河歷歷功名晚,歲月悠悠老病侵。」至於宋代的女子呢?中國最偉大的女詞人李清照,對於女子的描寫,是「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過那聶勝瓊所形容的「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的生活。這真是脆弱愁病到不堪設想的地步了!元是外族,本性強悍,但是強悍的是元朝游牧人種,而不是中原人士,降及明朝,更是不成話說。楊升庵夫人形容的女子,是「眼重眉褪,膽顫心驚,粉香處弱態伶仃」的女子。是「柳腰肢剛一把」的女子。是「多病多愁,相思衣帶緩」的女子。至於到「倒金瓶鳳頭,捧瓊漿玉甌,蹙金蓮鳳頭,顫凌波玉鉤,整金釵鳳頭,露春尖玉手」的時候,這簡直是把自己雕琢成男子玩弄的工具了!標準女子是如此,標準的男子呢?她的形容就是「盈盈太瘦生!」這種頹廢萎靡的風尚,傳到明末,更是變本加厲。中國著名的詩史作家吳梅村,形容明季的臨淮將軍劉澤清說:「臨淮游俠起山東,帳下銀箏小隊紅,」又說:「縱為房老腰支在,若論軍容粉黛工。」這正是所謂「不鬥身強鬥歌舞」的情形,還打什麼仗?「男兒作健酣杯酒,女子無愁發曼聲,」這樣的社會狀況,焉得而不亡國?到了清初,更不必說了。《紅樓夢》是形容清初鼎盛時代的家庭生活的一部名著,他裡面的標準女子,是大家知道的林黛玉。她美到極頂的地方,就是吐綠痰,可憐肺病害到第三期,這美的標準也就完成了!到清末政治當局和文人的身體,正如梁任公所說:「皤皤老成,尸居餘氣,翩翩年少,弱不禁風。」難道大家能發現還有再好的形容嗎?
現在我們一般的體格之壞,真足驚人!舉一個特殊的例罷。東四省為什麼這樣容易失掉?就是因為當時的封疆大員,「不鬥身強鬥歌舞。」高級將領如此,所以聽說下面有一個旅長,每早洗臉,要用八盆臉水,因為不但作種種修飾,還要擦雪花膏。以致師長不敢見旅長,旅長不敢見團長,團長不敢見營長,營長不敢見士兵。「羯豎竟教登玉座,儂家從此闕金甌」的局面是這樣造成的。到九一八事變發生的時候,方面統帥還在北平中和園看梅蘭芳的《宇宙鋒》,左右不敢通報,看完以後還去跳舞。這些事實是歷史家不會忘記,也不該忘記的。清朝人詠吳王臺的話云:「臺畔臥薪臺上舞,可知同是不眠人。」是的,大家都是不睡覺的人,但人家不睡覺在生聚教訓,而我們不睡覺卻在跳舞呀!東四省怎得不丟!國家焉得不受重大的痛苦!
體格的衰落,自然反映為精神的頹唐。唐朝的文學,氣勢是多麼旺盛!所謂「支起八代之衰」,也是有由來的。宋朝就差得遠了。當時能獨立不拔,不為時代的風氣所轉移的,恐怕祇有首推陸放翁的詩和辛稼軒的詞罷。後來中國人體格之所以衰弱,原因自然很多,如幾次異族的壓迫,和一千多年來八股的戕害,小腳的摧殘,都是其中最重大的。近百年還有鴉片煙呵!體格衰弱了,精神就跟著墮落。我們現在要振作精神,就非恢復我們唐以前的體格不可,非恢復我們唐以前形體美的標準不可!
一個朝代的盛衰,和當局體格的強弱,很有關係。你不信,就請你看看當年北平古物陳列所影印的一部「歷代帝王畫像」。凡是開國的帝王,都是身材雄健、氣宇軒昂的;看見一代一代的瘦弱下去,到了小白臉出現,那就是末代子孫了。朝代的滅亡,也就在這個時候。漢高祖是隆準龍顏,體格之好不必說;武帝的身體,當然不差。到了成帝就服慎卹膏了。哀帝、平帝,才都是羸弱的病鬼。東漢光武和明帝或是百戰出身,或是萬幾不倦。到了沖帝、質帝、桓帝、靈帝、獻帝,都和孩提一般,焉得不受宦官的戲弄?焉得不使曹氏父子有取而代之之心?唐高祖和太宗的體魄何等雄健,但到了懿宗、懷宗、昭宗,便顯見衰頹。南唐二主不必說。宋朝太祖、太宗,都是武功過於文事的,到了哲宗、徽宗、欽宗,就不對了。至於南宋的理宗、度宗,都真是可憐蟲!元太祖、太宗,都是開疆拓土的剛強鐵漢,到了泰定帝、文宗、順帝,也和歷朝的帝王一樣,清秀柔弱起來,所以一舉而被明祖逐諸漠北。明太祖是草莽英雄,成祖是親提大兵北伐的偉大人物。到了神宗、光宗、熹宗,就墮落下去了。福王、唐王值得一說嗎?清本游牧民族,天命天聰不必說,康熙幾次親率大軍,北征沙漠,如果身體不好,定難做到。但到同治、光緒,以至現在的亨利溥儀,個個都是萎靡瘦弱的白面書生,清廷哪得不亡?王荊公普慨歎的詠道:「霸主孤身取二江,子孫多以百城降。」設如他看見這本「歷代帝王畫像」,就可以在裡面得到最好的解答。一朝君主體格的好壞,可以象徵一個朝代的隆替。難道整個民族身體的強弱,不可以象徵一個民族的盛衰?我們要恢復我們民族過去的光榮,首先要恢復我們民族在唐以前形體美的標準!
人家國力之強,是有來由的。我從前在德國大學的時候,常和德國學生在一道生活。有一次我看見他們在大學的地室裡,把啤酒瓶子在桌上一頓,就擊劍比武起來。其中一人,猝不及防,把鼻尖削了下來,但他一點不慌,立刻把這鼻尖含在口裡,去找醫生縫起來。第二天他的鼻子把白紗布蒙了,仍然照常到校聽課,毫無痛苦的表情。這真是所謂古日耳曼(Ur-Germania)的精神!是《尼不龍根》(Nieblungen)古英雄詩中的氣概!所以我常說我情願看見青年們重披著樹葉子的衣服,明晃晃的刀鎗,騎著光馬,彷彿像我們祖宗一樣的在森林原野中馳騁打獵,而不願看見他們頭上滑得倒蒼蠅,腳上穿著黑漆皮鞋,再加上一臉的雪花膏,面容慘白的在五光十色的霓虹光下跳舞鬼混!早送自己進墳墓,連帶的送民族到衰亡!
取材自http://folkdoc.com/classic/p02/ba/ba07/05.htm